第145章1号工程
“据我报了解……”电视机里，女记者正站在一条浑浊的河边，背景是停工的厂房，字幕打着“新塘环保风暴”。
程老幺鼻腔里哼出一声，手指重重按下遥控器，屏幕倏地黑了。
“风一阵雨一阵，三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他对着空荡荡的客厅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然后怡然自得地开车前往老三家的逸合厂。
刚到楼下，就看见一堆人堵在门口，似乎在讨论什么。
程老三迎上前，有些语无伦次：“老幺，你嘴皮子利落，读书也比我们多，待会儿王家来人，可要多照应一下……”
程老幺爽快应下，把车钥匙交给侄女婿霍满山去停车，然后熟练地对着厂子的事物指指点点：“既然是亲家第一次来登门，那该搬搬该洗洗……你看，这车子放那么密集，再怎么样也该留个位置出来啊！”
“是是是。”程老三夫妇脑门上急了不少汗水，脸红了一大片，看起来没了往日的精明，倒像是头一回与人打交道一样，啥事都需要程老幺指点才敢动弹。
“之前小霞结婚也不见你们这样，看来娶媳妇还是不太一样哈。”程老幺打趣道。
范朝菊连忙摇头，一本正经地解释：“那当然，这婚姻大事自然是要男方家里多上点心，不然媳妇不满意就不得来。”
程禾霞抱着橙子跟在一边，像是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母亲那句“男方家里多上点心”轻飘飘落进耳朵，她只是下意识把怀里睡着的橙子搂得更紧了些，指尖无意识地陷着胳膊。
老三夫妇瞥见她瞬间绷紧的嘴角，到底没再往下说，只挥挥手道：“别愣着了，去看看你弟弟他们来没……”
同样的日产车，只是主人从程老三变换成了程俊林。
“哎呀，你弟弟也是要娶媳妇的人了，没车咋行。”老三夫妇对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甚至还很鄙视地对霍满山说道：“当初你娶小霞，我们没要求那么多，也只是盼着你们夫妻和睦。”
程禾霞早已知晓爸妈的偏心，此时不说旁的话，主动走到楼梯口，正好看着几道身影走来。最前面的妇女个头不算高大，身材倒是圆润，跟在身后的是程俊林，他牵着一个脸蛋圆润，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的女生，同样个子不高。
但好在两人站在一起倒也算是般配。初步打量完后，程禾霞便扬起笑容来招呼：“快进来，早就等着你们来了。”
经过程俊林旁边时，她还专门小声提醒：“今天人多，你可得小心说话。”
“唉，姐我都多大的人了，这些道理还是懂的。”程俊林拍着胸口保证，甚至还主动请缨去买些下酒菜回来。
“不用，我们都准备好了的，啥子都有呢！”程老三夫妇站成一排，就像是在接受检验一样，很是拘谨地与未来亲家和媳妇介绍厂里的事物。
“虽说最近环保查得严，但我们厂里的货还算可以，再怎样都能赚不少。”范朝菊指着其中一组衣车，自豪极了：“俊林他姐有先见之明，早就换了新的，省了不少钱。”
王妈妈一边看一边点头，等到快要走到头时，才转身握住女儿的手，轻声询问：“云清，你觉得咋样？”这不仅是在问工厂，还在问程俊林这个人。
王云清眼波左右一扫，视线落在身旁未来的丈夫身上。个子不算高，但手脚麻利，人也风趣，过日子应当不闷。她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一台台衣车，心里那杆秤上下微微一掂：厂子比自家的大，工人多，公婆正当年，上头虽有个大姑姐，瞧着脾气好也能管事，将来有了孩子，大家总能搭把手。
心里盘算落定，她脸上才浮起那层羞涩的笑意，轻声说：“都听你们的。”
这话大概是同意结婚了。
在场的人非常默契地松了口气，还想要针对结婚一事再好好地商量一下。
恰好程禾霞过来提醒说饭菜准备好了。
一组衣车被往后推去几米，留下一大片空地。为了见这所谓的“新媳妇”，好些亲戚都来了，程老三还嚷嚷着：“俊林，待会儿给你小姑打个视频，这好消息可得让她也跟着高兴高兴！”
“要得。”程俊林热情应下，主动站起来给众人开始倒酒水，那待人接物的架势，看上去确实比以前沉稳许多。
程禾霞和王云清都看在眼里。一个心里那点因为偏心而积存的芥蒂，被弟弟这生疏却努力扮演的“成人模样”悄然磨去了一些，转而泛起一丝复杂的释然——他终于能接过担子了。
一个则庆幸，自己寻了个合心意、懂世故的依靠。
众人纷纷举杯，庆贺之余，王妈妈眉头一挑，说出了顾虑。
“老程啊，我看新塘那边的环保查得可严了，听说不合格的还要关厂，以后我们俩家可要互相照应……”
她说起这话时，还专门对着桌上的其他人看了看，尤其是老幺，神情很激动地说道：“早就听说老幺你生意做得最大，有事你可得早些提醒我们啊。”
虽然以前程老幺是经历了点风波，但现在的生意做得还不错，脑子灵活的人，走到哪都能吃得开。王妈妈一个女人家能独自支撑起一个工厂，早就见惯了起起落落，自然晓得其中的艰难。
对于她的恭维话，程老幺咧嘴一笑，很是自在地照单全收。
“没事，都是一家人了，谁有事吼一声就是了。”
王妈妈得到了程老幺的保证，眼睛笑得几乎看不见，她连饮好几杯，愣是对桌上的每个人都敬了下，直到酒过三巡，众人都开始打嗝时，王云清才疑惑道：“怎么只有幺爸在？幺妈还有小妹呢……”
在答应这门亲事前，王家早就托人打探了下消息，对于程家每个人都有了一点了解。
现如今，见到程老幺这孤零零一个人，自然有些好奇。
“她们啊，都有事呢。”程老幺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话，然后招呼大家继续用餐。
王玉清好奇地看了看身旁人，见他们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一点，也就没有再纠缠下去。
“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
分别前，范朝菊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带着点窃喜与期待道：“我早就喊人算过，清清你和俊林的八字合，以后还能生上好几个娃呢！”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大孙子，不止是她，就连程老三也捏着一个厚实的红包，晃晃悠悠地走上前，满嘴酒气地说道：“云清啊，以后就是我们程家的媳妇啦！”
那见面礼，比想象当中更为厚重，王家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热情，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答应下来。
等到一切完毕，程禾霞才抱着橙子往家走。
丈夫霍满山主动接过孩子背在身后，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扰什么：“我瞧着妈跟云清在灶台边嘀咕，手比划着厂子的布局……估计，是为俊林以后当家铺路了。”
程禾霞沉默地走了一段，才开口，声音平平：“厂子本来就在俊林名下，妈盼这天，盼得头发都白了几茬。”她没说的是，自己那份“临时”的看管，终于到了交还的时候。
也好，肩上无形的担子，似乎轻了一分，可脚下立足的实地，也仿佛薄了一层。
虽然口头上说着“不在乎”，可程禾霞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
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当口，家里所有的事物都要为这场婚事让路。至于她和满山心里勾勒过无数遍的那个小厂，如今更像河对岸的灯，影影绰绰，不知何时才能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