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流花桥
夜风吹过，带着一种都市特有的浑浊暖意。除了最开始的兴奋与激动之外，此时的程为止已经恢复了冷静和淡然。她十分清楚，就算是考上了大学，前路依旧还很艰难。
她攥着通知书，抬起头，目光越过城中村杂乱的电线，望向远处写字楼冰冷的、璀璨的灯火，那看似冷淡的表情里却隐藏着对未来的一些些期许。或许，终有一天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也不一定呢……
而此刻，程老幺正在表姑的催促下，收拾最后一点行装。
等走到厂门口时，下意识地喊道：“曹二哥！”
久久没有等到人回应，程老幺正要发火，却整个人猛地一下从恍惚里惊醒，满头是汗。那个曾和他一起喝酒骂娘、教他不少“门道”的同乡，早已去世了，还是以那样不堪的结局……
程老幺盯着水泥墙上那张早年意气风发的开业合照，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冷。
曹二哥死得如此突然，像一抹被随手抹去的污渍。那他自己呢？会不会有一天，也这样无声无息、狼狈地消失在某个肮脏的角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一句唏嘘的“啧，就程老幺啊……”？
“必须离开！”程老幺用这个想法焊死了自己的退路。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需要处理……
老三的逸合制衣厂门口，墙上正贴着密密麻麻的招工告示，看得出来，最近订单还算不错，货源也很稳定，有不少新人正排队等待着试工。
看到这一幕，程老幺心情有些复杂。
程家最先接触牛仔行业的人是他，最早获得成就的人也是他，可现如今，偏偏只有他一人要面临着被清退，这未免也太讽刺了……尤其是那新贴的招工启事，红得刺眼，简直像是对程老幺过往所有“江湖地位”的一纸讣告。
“幺爸，你想好真的要走吗？”程禾霞牵着橙子站在一旁，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关心。
对于这个突然的决定，其他程家人倒是没有太意外，而是点头附和：“可以，这也是个办法。”
厂子肯定是要卖掉的，尤其是小徐那还等着一笔资金。
程老幺郑重地说道：“以后，这边就交给你们帮忙处理了，我决定了，要去外地考察新项目，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和不得不如此的悲壮。
程老二将信将疑，没说别的。程老三叹了口气，宽慰道：“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只要肯吃苦，一定能够重头再来的。”
交代了个大概，程老幺就转身离去。大家看着他那有佝偻的背影，难免会露出一些感伤。
“幺妈不在，为为也没有陪在身边，老幺确实是日子过得艰难。”最终，大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至于接下来的路，程老幺要如何走，就不是众人该关注的问题了。
很快，程为止也收到了一条告别短信：“为为，爸爸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对方没有说明具体的地址，似乎也不太想让程为止了解太多。不过程为止心里清楚，父亲这是打算要抛弃自己，选择了那个女人。
印象里，那个永远穿着黑色套裙，留着一头短发，涂抹鲜艳口红的女人，总是很挑剔，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永远给人很虚伪的感觉。程为止不喜欢她，却无法阻止父亲与她一起离开。
悲伤的情绪囤积太多，就变成了淡然与沉默。
程为止看着屏幕上父亲的名字和那段简短的话，手指停顿了几秒，然后平静地熄灭了屏幕，继续将一瓶瓶饮料在货架上码放整齐……
2018年8月中旬，属于春天带着湿漉漉的感觉，终于变换成了热气腾腾的烦躁。
天是久违的澄澈的蓝，阳光毫无阻碍地洒下来，晒得人皮肤发烫。她沿着街道慢慢走，期间经过了一个流花桥，据说是古时宫女挥洒花瓣所诞生，低头看着那河水，似乎还真的能想象出千年前的素馨花瓣顺水漂流的样子。
最后，程为止停在了广场前。草坪新绿，有孩童拽着风筝线奔跑欢笑，尖叫声充满生命力。路旁的紫荆树，不知何时鼓起了密密麻麻的花苞，有些性急的，已绽出点点紫红。几家店铺正在装修，敲打声和电钻声有些吵，却透着一种“将要开始”的蓬勃。
程为止在草坪边的石阶上坐下，静静看着这一切。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极度疲惫后，近乎虚脱的平静。她拿出手机，点开朋友圈，里面依旧热闹。
程万利晒出了新公司宽敞明亮的直播室照片，穿着旗袍的锦雨眉正在镜头前展示一款新品牛仔裤，配文“创新转型，拥抱互联网+”；三妈则是转发着养生鸡汤，抱怨着猪肉又涨价了；程俊林发了个在云南边境的定位，照片里是光影迷离的玉石市场，他搂着朋友的肩膀，笑容灿烂，配文“考察项目，寻找机遇！”底下有一连串的点赞和“俊林有出息”的恭维。
没有人问她考得怎么样，甚至可能没有人记得她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她关掉屏幕，将脸微微仰起，闭上眼睛，感受阳光在眼皮上跳动的暖意。一种清晰的认知，在这片温暖的寂静中浮现。她的路，从此刻起，真的要自己一个人走了。
程俊林在云南的“机遇”，很快变成了家族群里一条突兀的、带着哭腔的语音消息：“糟了，啥子都没了！他们、他们说不给钱就走不出这里……爸，妈，救救我，快打钱啊！”紧接着，是一张张触目惊心的借条照片和威胁短信截图，金额大到令人窒息。
程禾霞接到母亲哭天抢地的电话时，正忙着给女儿冲泡奶粉。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翻找家里的存折，哪知下一刻，丈夫霍满山按住了她的手，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小霞，咱们家有多少钱，你清楚。那是给橙子上学、给爸妈应急用的。”
程禾霞顿在原地，神情复杂，霍满山则是继续劝说道：“俊林是成年人了，他选择赌，就要承担后果。这个口子一开，以后没完没了，我们得先顾好自己的小家。”
霍满山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程禾霞长期以来作为“长姐”的固执。她看着女儿懵懂的眼睛，看着丈夫担忧而坚定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程家女儿”这个身份之下，她还是“霍满山的妻子”“橙子的妈妈”。
片刻后，她艰难的，对电话那头的母亲，说出了“对不起，妈，我们……真的爱莫能助”。
这句话说出口，听筒里范朝菊的哭声“哇”的一下哭嚎出声，但在程禾霞看来却又瞬间远隔了千山万水。原先困扰多时的“责任感”“长姐身份”，终于得到了释放，可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失重的空洞感。
另一边，程万利的新事业正风生水起。
自从与刘主任相识以后，关于各路风向他都有了一些了解，作为年轻人，对于网络也很玩得转，这给程万利提供了一个新想法。
公司特意招聘了一批运营，接连开了好几个网店，就连新塘的牛仔城里也搞了几口档口。
作为老板和负责人的他，在直播间里侃侃而谈：“如今的牛仔文化，早已和国潮复兴一起成了流行元素……”公司里的货物经过专业人士的包装，瞬间变得高大上，甚至与国外一些设计师进行了联名，从此销量节节攀升。
眼看着家里大赚特赚后，锦雨眉便隐晦地提出了一个想法。
“万利，我看这几年房价还行，要不然就在广州买套房子，到时小豪也能在这读书高考了。”锦雨眉说起这话时，一直有在关注程万利的表情，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得对方不高兴。
哪知程万利并未拒绝，反而还主动关心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们跟着我东奔西跑的，都辛苦了，房子肯定要买，至于装修什么的都由你来安排……”
当从他的口中听到“女主人”的保证后，锦雨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清楚，这段日子程万利一直跟公司里的某个会计眉来眼去，可是这种小打小闹对她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只要大家不闹到明面上来，只要不威胁到她的位置，一切都好说……她的安全感，不再来自枕边人的体温，而是来自房产证上的名字和公司账本的权限。
掌握了家里一部分财政大权后，锦雨眉确实不太一样了。
她剪去了一头长卷发，变得格外干练，常常泡在办公室里核算账单，任何差错都逃不了她的眼睛。看到她如今艰苦的一面，程老大有些看不下去了，拉着程万利诉苦。
“毕竟是个女人家，这样天天熬夜，太辛苦了……”
没想到程万利反而还笑着说道：“有这个拼劲挺好的，以后家里生意越做越好，始终是要学习的。”
这下子程老大就彻底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