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觉醒背后
晃悠晃悠的动车上,程老幺正满心期待着接下来的“新生活”。
车窗像一块移动的荧幕,反复播放着程老幺前半生的蒙太奇,最终定格在曹二哥那张逐渐模糊的脸上。他闭上眼,不敢再看。
直到天色逐渐昏暗,耳畔响起了列车员叫卖盒饭的声音,才总算睁开了眼。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又陌生的岭南景色,让程老幺很有感触,久久没有回神。他并不知道,眼前渴望逃离的地方,曾经给所有人带来了很多希望……
狭窄的出租屋内。
自从程禾霞挂掉母亲泣不成声的电话后,在厨房站了很久,直到水壶发出尖锐的啸叫。
丈夫霍满山走过来,默默关掉煤气,将她揽到怀里。她没有哭,只是身体微微发抖,一种混合着内疚、解脱和深深疲惫的寒意,让她浑身僵硬。
“满山,我做对了吗?”她声音干涩。
“你保护了我们的家。”霍满山的回答简短有力,他清楚,这可能仅仅是个开始。家族的无底洞,一旦表现出有填补的可能,就会迎来无尽的索取。程禾霞的“不”,既是建立小家庭的主权,也是给两个家庭都带来边界感,这样亲情才能更好地维持下去。
从此,她不再仅仅是“程家的大姐”,这个认知的转变,是非常痛苦的存在。
夜里,程禾霞辗转难眠,数次打开家族群又关上,最终选择了给程为止发了一条私信。
“为为,最近怎么样?照顾好自己。”
她没有提到弟弟程俊林,也没有提到金钱,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这是她能给予的、也是程为止或许需要的,一种不带重压的、稀薄的亲情联系。
这问候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程禾霞想抓住点什么,证明自己并非冷酷地斩断了一切,却又害怕这丝线另一端传来的,仍是沉重的负累。
程俊林的“求救”在家族群里炸开后,迅速演变成一场表演大赛。
三爸三妈彻底慌乱了,用一通通电话轰炸着每一个可能借到钱的亲戚,哭诉、威胁、道德绑架轮流上演。“你们不能不管俊林啊,好歹都是一家人……”
他们甚至还找到了正在跑销售、焦头烂额的裴淑,堵在她临时租住的公寓门口。
“阿淑啊,你看在都是程家人的份上,俊林是你亲侄子啊……他要是出了事,我们老三这一脉就彻底完了!更别说,他还有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三妈范朝菊拉着裴淑的袖子,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原先的伶牙俐齿,全部化为了结结巴巴的只言片语。
裴淑本就为网贷和感情的事心力交瘁,尤其是现在还与程老幺离婚了,失去了倾诉的对象。此刻她被逼得连连后退,脸色苍白:“三嫂,我真的没钱,我自己都……”
“你怎么会没钱?!难道你离了婚,老幺没给你钱吗?还有你现在不是在做事情,那工资在哪里?少来骗我们了!”三爸一改之前的沉默,语气带着不耐烦的指责。
这一幕,恰好被周末来给母亲送点水果的程为止远远看见。
她没有着急上前,而是停在拐角的阴影里,将身体隐藏了一大半。最终还是有些不忍地看着母亲那窘迫、慌乱、几乎要被吞噬的模样。
眼前这个家族泥潭,正在张大口吞噬每一个试图挣扎或本就深陷其中的人。
母亲裴淑的软弱和虚荣,此刻成了被精准拿捏的软肋。程为止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加确凿的悲哀——若是不远离,下一刻“受害者”就是自己。她转过身,悄悄离开,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她来过……
远在老家县城,一则本地新闻正通过社交媒体悄然传播:“我县学子薛原,荣获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录取,硕博连读,为我县争光!”配图是戴着眼镜、笑容腼腆的年轻人和他身后略显陈旧的单元楼。
朋友圈里,小姑程树青转发了这条消息,附言:“我儿子真棒!”并配了一个简单的太阳表情。
程为止在便利店休息时刷到了这条新闻。她盯着屏幕上“北京大学博士”那几个字,看了很久。记忆里逐渐浮现出小姑程树青清瘦而坚定的面容,以及那句“大学只是个媒介,路要自己用脚去量”的话。
这个陌生的表哥,她只在童年模糊的记忆里见过几面,印象中是个总是安静看书的人。不过并不是单纯的“书呆子”,他喜欢文学,喜欢绘画和象棋,是个很懂得浪漫的人。
当初借住在小姑家,曾看到他书架上摆着《情书》和《格林童话》,上面还曾标注了一些感想,足以看出这人是个心思细腻的。
自从说要继续考学,小姑她们还曾送来了几本教辅资料。
如今,薛原成了新闻里的人物,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成了小姑知识改变命运这条路线上一个闪闪发光的存在。
一种极其轻微、却切实存在的光,透进程为止内心沉寂的湖面。
原来,那条依靠纯粹智识和毅力、远离家族纷争与乡土人情网的道路,真的有人走得通,而且可以走得如此耀眼。这并不是堂哥程万利那种充满铜臭和算计的“成功”,而是一种更洁净、更坚硬的“成就”。这“光”不温暖,却足够明亮,为她自己即将踏上的孤独长途,提供了一份参考。
程为止悄悄保存了那条新闻的截图,和录取通知书的照片放在手机里一个加密的文件夹中。那里面,隐藏着她为自己储备的、对抗孤独和不甘的精神火种。
另一边,裴淑正陷入困境里,整个人精神都变得格外焦躁不安。那个年轻“弟弟”终于彻底失联,所谓的“项目”血本无归,而网贷平台的催收短信和电话开始疯狂轰炸。
“若是再不归还,就会联系户口当地派出所……”
看到这一步,裴淑只能赶紧拆东墙补西墙,很快就到了连利息都还不上的地步。
不止如此,就连房租也拖欠许久,直接被房东扫地出门。
尊严在生存压力下变得稀薄,她硬着头皮,拎着极少的行李,坐车回了趟老家。再次见到亲人,裴淑还来不及寒暄,就主动找到哥哥裴柏,支支吾吾地提起几年前借给他的那笔“做生意周转”的钱。
“要不,你先还我一部分……”身为催债人,裴淑却很是不好意思。
裴柏正在楼下的棋牌室打麻将,烟雾缭绕。本来还笑呵呵庆幸自己手气不错的他,闻言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你现在来要钱,早干嘛去了?当时不是说好了不着急还嘛,我这边刚给你侄子交了书学费,哪有钱给你?”
“哥,我真的有急用,我……我被骗了,还欠了外债……”裴淑声音越来越小,同时担心被其他人看了笑话,整个身体都下意识地缩小了些。
“被骗?”裴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审判的意味,“我说阿淑啊,不是当哥的说你!离了婚的女人,就更要安分守己,踏踏实实过日子!你倒好,在外面瞎搞什么?被人骗了也是自己作的!真是晦气!”
“晦气”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得裴淑头晕目眩。她看着哥哥那张因为常年劳作和精明算计而显得粗糙市侩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曾经的血脉亲情,在金钱和“不体面”的困境面前,薄如一张一捅就破的纸。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棋牌室。但是站在街道上,却始终找不到能够收留她的地方。
最后,是母亲邓玉兰,这个一辈子节俭、沉默的农村老太太,颤巍巍地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旧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摞得整整齐齐的、有些发旧的钞票。
“这里是四万块,我攒的养老钱……你先拿去应应急。”邓玉兰的声音温和有力量,没有多问,只是用那双粗糙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女儿冰凉的手,“阿淑,路走错了就回头,以后千万别再信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
裴淑接过那摞沉甸甸的钱,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妈,你不知道我的委屈!”
无论是被迫离婚,还是被人哄骗着背上贷款,以及无人过问冷暖的悲凉,她都无法与人倾诉。手中的这钱实在是有些烫手,上面沾满了母亲的无奈与救赎,也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
报纸和各类新闻报道上的所谓“觉醒”和“独立”,在现实的重锤下,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尽管裴淑已经很努力地去改变生活了,此刻依然是个需要被拯救的人,只是目前换了一个施救者罢了。
意识到这点后,裴淑的内心充满了内疚与痛苦。她不忍心继续看着母亲布满皱纹和沧桑的手,她知道,这四万块钱,对于一个每月生活费仅仅五百块钱的老人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