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祸不单行
父亲的去逝是有预兆的。
1982年春节,父亲专门找人请来照像师,照了一张全家福的像。出了正月,村里来了一个算命先生,指着我家的黑色大门说:“这家的老先生和他大儿子犯克,不是爹死就是儿亡……”
清明节那天正好是星期一,四点多我就起床,准备饭后往学校赶路。妻子说:“雨田他爷爷去肥子县城出诊了,今天可能回来。”
“我要去上课,不等他回来见面了。”我说。
吃了妻子做得荷包蛋,就推车出了院子,外面黑漆漆的,村子里很静,家里的黄狗追过来,咬着我的裤脚,圆溜溜的眼睛里流淌着可怜巴巴的光波。我拍拍黄狗毛茸茸的脑袋。
“狗东西,听话,回去吧!”
它唔唔地委曲地叫唤,把头贴在地面上。
春天,乍暖乍寒的季节,我骑车上路,虽然脸上有些冷,但脊梁上很快感到汗渍渍的了。爬上姊妹柏山坡时,灰蒙蒙的东方已透出曙光,一层薄云顺着天边播撒开来。山下的村子里飘着温柔的烟雾。
下山的时候轻快多了,借着惯性车子一路滑行。我耳朵里响着呼呼的山风声。突然飞驰的自行车轧在一块石头上,稀里哗啦,我和车子一块摔进路旁山沟里去了。
我一头栽进石渣子窝里,眼前红蒙蒙的,血从我的前额上流淌下来,淌满了脖子,浸透了褂子。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罩住了我,我沉入一片梦境中。
我仿佛看见蔚蓝色的天空悬挂着一道彩虹,象一座玫瑰色的桥从雨山山谷搭在盘河岸边。草滩上落满晶莹的露珠,生地黄红生生的**花散发着甜腥味。云雀在石鼓盘水库上空鸣叫,鹌鹑在紫槐丛里调情……
幻影渐渐消失了,我慢慢苏醒过来。望见山头上闪动着红色的霞光象燃烧着火焰。我用力张开一点嘴唇,吐出一些粘糊糊的血浆,然后用哆嗦的手抖落头发和脖子里的泥土。褂子全被血浸红了,自行车上挂着的书包也落满了血。我感到眩晕和恶心,脑袋很沉重,象有个钢球在里面滚动。
头上一只乌鸦阿啦阿啦叫着飞过去,我心里悲哀的苦闷涌上来,被撞得又红又肿的眼睛里有一些泪水渗了出来。我慢慢地坐起来,体味着生命又回到我身上来的感觉,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推动我爬起来,两腿哆嗦了一下,又跌倒了,我立刻又爬起来。我摸索着将摔坏的车子扛在肩上,颤颤抖抖地朝山下走去。
走进山脚下村子的时候,有个挑水的农家姑娘走出大门来,瞧见我满脸血迹的样子,哎呀叫了一声,扔下水桶跑回家去。
我找到一家饲养院,院子里有口大缸,里面有半缸捞麦糠的水,我把头伸进缸里,撩起水洗了洗脸上的血污,饲养员吓得躲进了牛棚……
裤子裂开了一个大大窟窿,褂子上血迹斑斑,鼻子也摔歪了。到了牛山矿务局后,我首先跑到一个学生家,借了一身衣服换上,才进了学校。上午的最后一节是我的地理课,我忍者浑身的疼痛,走上了讲台。我在孩子们惊愕的眼神中,讲完了那堂地理课,我看到有的孩子哭了。
晚上,我瘫在床上,脸庞肿了,嘴也张不开了,痛苦地呻吟着。
此时有人送消息来,告诉我:“你父亲今天病故了!”
我感到天旋地转,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第二天早晨,我赶到家时,父亲已停放在堂屋正中的地面上。他穿一身黄色的大衣,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再也听不到他那细声细气的声音了。父亲的一生是艰难的、困苦的,他在短暂的人生里为家庭抚养了八个孩子,为方圆百里的百姓除病疗疾,救治危重患儿无数。
父亲是清明节前一天到县城出诊的,给一个孩子看病,回家后就感到心慌胸闷,随后病情极度恶化,父亲在痛苦中挣扎了半小时,就痛苦的合上了眼睛……
我对父亲有着深深的内疚。父亲哺养我成人,供我读书,给我娶妻,帮我盖屋,却从未吃过我一顿饭,喝过我一斤茶叶,我想着日子过好了一定好好孝敬父亲,但他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我常想,为了生存,有时过年过节会想着给领导送礼,却没有给老父亲做件衣服。
我看着静静躺着的父亲,嚎啕大哭。
小时候,每逢大年三十的夜里,父亲总在屋里烧上一个树根疙瘩,家人都睡了,我们爷俩围火而坐,让我陪他守岁。父亲时常啦些他年少时的故事,他参加过抗日儿童团,有时竟扯起嗓子,给我唱起抗日战争时期的歌曲……
上初中时,我患上了头疼病,父亲天天去学校给我送一种止痛补脑的中药糖浆。******时期,家中断了粮米,八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几乎要饿死了,是父亲用自行车天天不知从什么人家借来地瓜干、萝卜干之类的食物来,养活了一家人。
我盖屋时,去山里拉石头,父亲天不亮就起床,给我收拾好地排车,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打土墙用的泥土,都是父亲赶着黄牛和我一块从南河沟底拉上来的。
父亲一生节俭。一身灰布中山装,几乎穿了几十年。父亲常年为乡亲看病,他用药细心、准确,常能起死回生,医术闻名百里。
退休后的父亲,内心应该是苦闷的。他不再哼那遥远日子里的童谣,亦不愿再见过去的同事,把心思用在侍弄那块自留地上,父亲是种田的行家把式,他懂得摇楼撒种。回到家里就研究喂猪,父亲喂的猪,个个胖得象泥捏的。
父亲一直不赞成我搞文学创作,反对我写小说,希望我弃文学医,不止一次给我说:还是学医好,学医能治病救人也能养家糊口。年轻的我从没听进心里过。有一次我星期天回家,父亲说:“你坐下来,我给你说几个方子,你记下来,将来会有用的。”
我找了一个本子,硬着头皮坐在椅子上,父亲口述了治胃病、腹泻、妇科及治疗各种皮肤病的药方,特别讲解了治疗牛皮癣的组方原则和病因病机,他告诉我这个方子要保好密,宁送十吊钱,不把此方传。
父亲的脑子是化学脑子。他记忆力特别强,能背唱厚厚的药性戏,能戏说《本草纲目》,父亲生前在治疗肝炎、肝硬化、癫痫等疾病,有很深的的造诣,可惜自己没有好好继承。
父亲在建筑方面也无师自通,他继承的是爷爷留下的一片草房,在1956年他自己盖成了瓦房,是龙头挑脊的那种正堂瓦屋。后来帮着我们弟兄五人又盖了四处宅子,一辈子都在盖屋。有了雨田后,父亲又和我盘算过多次,要准备给孙子在村外盖屋,谁知,他壮志未酬就去逝了。
父亲他带着很多遗憾走了……
他走得太匆忙,太仓促了。
82年的清明节,我摔倒山下没摔死,而父亲却走了。父亲死后,留下了许多古医书,有伤寒、内科、妇科、疮疡科的古籍,这些都是我家的宝贝。
从此,那算命先生出了名,发了大财。
“不行,咱家要迁坟!”我看了看众兄弟姐妹,坚定地说。
同祖的于家人把父亲的墓地定在东南坡,爷爷坟茔旁边,并已找风水仙点了墓穴。
“往哪里迁啊?”二弟黄连疑惑地问。
我说:“上山,往雨山上迁!”
父亲已不在,我是长子,兄弟姐妹尚小,我说话是有分量的。
老于家近百年来,已迁过两次墓地。于家老林地在石鼓盘村子西南河的洼子地里,那时曾埋葬过爷爷的父母亲,我称他们为老爷爷、老奶奶。据我大姑讲,我老奶奶的去世神奇,死的时辰她自己知道的。有一天老奶奶把自己已准备好多年的送老衣穿戴整齐,然后抱来柴草放在屋中间,自己躺在上面,笑着告诉儿子:“你去大门儿看看,抬我的花轿来了,我听见锣声啦!”
爷爷信以为真,跑出去看,什么也没有,回到屋里时老人已合眼去世了。老人的墓地就选在那片洼子地里,那片地北高南低,有一条小河绕地而过,长年流水淙淙汩汩。
爷爷当年阖家还债、离开故土时,就仅留下那片墓地。有一个同姓的奶奶,夏天去那片墓地里打高粱叶子,突然发现了一群白色的小老鼠,皮毛雪白,眼睛通红,那位老人便拿高粱杆打老鼠们,老鼠们嗖嗖都钻进老奶奶的坟茔里去了。那老人回家后逢人便说:“老于家穷不断根,那块墓地是有福地……”
爷爷逃荒去了水窑镇水村后,在那里发了家,土匪要绑肉票,爷爷带着家人连夜逃跑了回来,在村东南坡买了几亩良田,爷爷便将坟地迁到村子东南自家的地里了。
爷爷去世后,父亲承祖业行医,后来叔父也行医为生。叔父因公死亡后,按他的遗愿,就把他葬在原来西南河的那片墓地里了。
我提出把父亲埋在雨山上原因有两条:一是当时在破四旧, 政府提出平坟,不允许在良田里堆坟茔,若不迁走,将来后人上坟,连个烧纸钱的地方都没有,没法对父亲凭吊怀念了;二是雨山上有片青松林,那片林木就是在雨山火神谷的上坡上,苍苍茫茫,青青翠翠,烟笼雾绕。父亲葬于此,可与青松为伍。
由于按照我的意见,由族人请来来风水仙,爬上雨山找到了那片松树林,在松树林下,我选择了块小地。风水仙拿锣镜定了位,点下墓地。风水仙说,此墓穴是头枕巨石,脚登山峰,左右都有石龙护翼,下面有小河缠绕……
我不相信那风水仙的话,但父亲操劳一生,辛苦一生,在此长眠,春有山花怒放飘香,夏有松林、槐林浓荫相遮,秋有粟子、山果献贡,冬有白雪覆盖。父亲生前喜好安静,这里鸟语花香,山泉溪水,总算逃脱了尘世的烦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