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绿浦的新娘 - 艾玛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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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兰珍和梁裁缝结婚的时候,知客侍也是张和平。李兰珍绣着鞋垫,想起那天张和平在饮茶仪式要梁裁缝亲她时的情景。他们的情形有些特别,梁裁缝是上门来了,他有些放不开。一对童子伢上前给他们一人别了朵皱纹纸做的小红花后,张和平拍着巴掌说:“现在我们热烈欢迎新郎表一下决心!”这种场合说表决心就是要亲一下的意思。梁裁缝勾着头,满脸通红。张和平说:“你再不表一下我就代替你表了!”众人于是笑得乱作一团,李兰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就有人上前去把他们的头扳到一块,他们在大家的帮助下鸡啄米似的来了这么一下。

梁裁缝的铺子位于小镇东街。东街的房子都是公房,李兰珍已故的父亲曾是镇供销社的职工,所以她家分到了一套前后三间带一个小后院的房子。她和梁裁缝结婚后,就把朝向街道的那间堂屋改成了铺子,人们只要从这条街上走过,就能听到“哒哒哒”的踩缝纫机的声音。毛二的家在南街,隔着一大片灰蒙蒙的房子,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小孩子们的吵扰声。饮茶仪式上放了一些气球,现在这些气球让孩子们乐疯了。

毛二终究是娶了个乡下女人,李兰珍想。他以前也是打过她的主意的。

镇上的人娶一个乡下姑娘,大致是这样一种情形:镇上这人虽然吃商品粮,但某些方面是有点问题的,比如脑子不太好,或是手脚有些不利索,或是像毛二这样,什么都好好的,就是前头有过一个——终究是件让人忌讳的事——找一个同样吃商品粮的女子困难,那他们就会去乡下找一个长得水灵水灵的,模样儿性情儿都拔尖儿的。在大家看来,这是另外的一种门当户对。

李兰珍有个不错的工作,是镇供销社的售货员,而且是布匹柜的售货员。这意味着她经常要站在一个花花绿绿的玻璃柜子前。柜子里立着一卷一卷的花棉布、竹布、灯芯绒、涤纶、的确良、卡其布、哔叽呢,看上去繁花似锦的样子。玻璃柜的前边是一个漆成猪肝色的木柜台,李兰珍的个子不高,如果她坐着,站在外面的人会看不见她,所以她经常站着。她站在柜台里,猛一看去,就好像她的下巴是搁在前面的柜台上似的——李兰珍十二三岁的时候停止了长个,就好像憋着一口气,这口气不能往上走,就从身体的其他部位慢慢鼓了出来,脸、胸、臀、大腿,饱满得带着蛮力。她母亲去世早,父亲后来也走了,她一个人住在别人住三代人的房子里。倒是没有人敢欺负她。街上的一个二流子冲她打了个响指,她啐着口水骂这人的娘:呸!呸!狗娘养的!骂完了这人的娘,接着再骂这人的老子:呸!呸!狗入的!李兰珍个子小,只略比柜台高一点,可是她的本事弥补了这些。来人要买棉布,她踮起脚从柜台里扫他一眼,说三尺三就够!买回布去做成裤子,洗洗一缩水,上身刚好。她知道自己没有人可以靠,她只有她自己。

毛二师傅曾给她送过猪筒子骨。李兰珍绣着鞋垫,想起来这回事。有一阵他时常从肉食店转悠到供销社去,腰间扎一条血淋淋的皮裙。他慢腾腾地穿过闹哄哄的街道,大而油的脸上有种漠然的了然生死的从容。那时他的头一个妻子去世有半年了,他提了一咕噜的筒子骨撂给她——他以为他是配得上她的,想把她娶到那曾有个女人满身是血地死去的房子里去。喝完筒子骨炖的萝卜汤,李兰珍靠在自家的门框上打着嗝,用她那穿三十二码小鞋的脚一下一下地踢着栗木门槛。她粗声大气地、仿佛被人欺负了似的对邻居赵婶娘说:“婶娘,呃!他们一家子,呃!都在杀猪的腰盆里洗澡。”一街的人都笑了。最后李兰珍和走村串乡做活的乡下人梁裁缝结了婚。

梁裁缝这个人呢,不太像个乡下人。小镇街上来来往往的那些乡下人,他们大都皮肤黝黑,头发干枯。他们有时候是有些拘谨的、羞怯的,有时候又是大胆的、吵扰的。梁裁缝和他们很不一样,他简直比任何一个街上的人都要斯文,要干净整齐。镇小学的王校长戴副金丝眼镜,是个斯文人吧,可他要和梁裁缝站在一起,简直就像个杀猪的。杀猪的毛二师傅要是和梁裁缝站在一起呢,呵呵,让人只想一想就要笑死了。李兰珍和梁裁缝第一次见面是在李兰珍的姨姐家,那年梁裁缝二十二岁,在这姨姐家里给姨姐的女儿做嫁衣。二十七岁的李兰珍两手握在胸前,短而粗的两腿夹得紧紧地坐在一张小竹椅上看梁裁缝干活——他清秀的侧影让她着了迷——他们一句话没有地坐了半天。

最后姨姐说:“不比吃国家粮的差!”

这话让李兰珍四肢都松弛下来。而梁裁缝自己呢,在那个年纪已学会放弃人生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想——他心里倒是有一个人的——可是首先房子就是个问题,两间土坯房是大哥一家的,一间偏屋里住着姆妈,还有两头猪。他不出门做活的时候,只能睡在姆妈与猪之间。他娶了他心里的那个人来,让她住在哪里呢?他们之间隔着的万水千山,是他一辈子也翻爬不完的。

他想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要住到街上去。而且这街上的女人还没有病,不瞎不瘸,虽然看上去像个长得过于结实的孩子——在某些事情上小个子或许还方便些。姆妈那时躺在床上不能动了,想吃猪油,油菜花开的时节,一点腊肉在插早秧的时候就吃完了,到哪里去弄猪油呢?是李兰珍抱了一大瓷坛过去。热饭盛过来了,李兰珍用筷子在饭碗里掏了个洞,挖了一勺猪油埋进去,等猪油化开了,一碗米饭香得让姆妈直打喷嚏——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姆妈吃猪油拌饭吃了个够。梁裁缝下定了决心,他们过了起来。双方都没有长辈可以商量,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做什么新家具,谈不上有几箱几柜。梁裁缝只有一台缝纫机,李兰珍做了两床新棉被。张和平是非常有一套的知客侍,在如此寒微的新房里还是找到了话题。在饮茶仪式上,张和平拍着缝纫机说:“新郎似铁硬,新娘如棉软。这一对新人真正实在,要的是天天棉里藏铁,一准早生贵子。”——这一点倒是被他言中了。

想到这里,李兰珍抬头看着丈夫梁裁缝,她希望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像他,高挑个儿,面相俊秀。梁裁缝没有看她,依然埋头踩缝纫机,哒哒哒,哒哒哒……

过了一会,李兰珍说你去过绿浦没有?

哒——绿浦这个地方让梁裁缝停了下来,他愣了一下,起身去拿挂在墙上的尺子。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堂屋的墙上贴年画,一般人都是在迎门的那面墙上贴伟大导师和领袖马、恩、列、斯、毛的半身像,在两侧山墙上贴杨柳青的年画,要不就是李铁梅,或是江水英。梁裁缝不,他往他家的墙上贴梅兰芳,有醉酒的贵妃,有击鼓的红玉,有舞剑的虞姬,有葬花的黛玉——那笼雨罩烟般的眼波,那如盛开的莲花般的十指——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绿浦这个地方他是知道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绿浦呢?绿浦遍地是各种各样的竹子,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种竹子,有斑竹、毛竹、楠竹、径竹、青竹、水竹……村子周围的山因为一会农业学大寨一会儿割资本主义尾巴全都光秃了,但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竹子都长得郁郁葱葱。竹子的生命力太旺盛了,割竹子这样的尾巴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年割掉一片,明年春风一吹又是一片。他到那里做过活,有个叫瑶珠的女孩教他认湘妃竹,在满是雾气的水塘边。她伸出一双莲花般的手,攀住一棵长着黄黑斑纹的竹子给他看……他终于发现这竹子的杆子比斑竹确实光滑些,花纹也更细致些,扳一扳也更韧些。它不是普通的斑竹,它是来历让人唏嘘的湘妃竹。

尺子就挂在林黛玉与虞姬之间。他把手摁在这两个死于爱情的千古美人之间,有那么两三秒钟,他一动也没有动。他回身坐到缝纫机旁时,觉得那已是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记忆里满是湿湿的雾气,一切都不甚清晰……他看了一眼他的妻,孩子似的身材,好像更胖了一些,两个圆滚滚的膝盖怎么也靠不拢。她低着头绣着鞋垫,短而粗的手指、微微张开的茫然的嘴唇……她比先前倒是心平气和了——听隔壁赵婶娘说以前她动不动就要骂人的。

他们的日子是一天天过下来的。李兰珍歇班的时候,梁裁缝铺子前总是非常热闹。一帮女人坐在门前的小竹椅上织毛衣、绣鞋垫,热热闹闹地扯白话。她们从身上的衣服扯到孩子、再扯到锅灶里的饮食,偶尔还有床上的光景,回回都是这些。他并不能很真切地听清楚她们说什么,不过是间或的那么一句两句。梁裁缝在窗前的案板上忙活,只要他一抬头,就可以从敞开的窗子里看见他的妻和那些叽叽喳喳鸟一样吵扰的女人。她们中有的人有时喊他小梁,开他和李兰珍的玩笑:“兰珍说你们没有的事,你说到底有还是没有?”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在窗户里笑笑,看李兰珍嘎嘎笑着作势要去撕那人的嘴。有一个下午,她们不知扯到了什么,只听李兰珍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你们哪里知道我的难处,肉票倒也罢了,粮、油的,也让你们少一个人的看看?一时间大家都不出声了,齐齐地望向在屋子里忙活的男人。梁裁缝听得李兰珍说“我的难处”,并没有说“我们的”,不由地面红耳赤,仿佛他正是那个难处的罪魁祸首。这让他很恼火。他赚得并不比一般的男人少,可是没有那些票,有钱也是件很难的事——何况他并不敢说有钱。

新娘子是绿浦人。李兰珍说。

梁裁缝不说话,继续踩缝纫机。哒哒,哒哒哒哒……

绿浦人肤色白。李兰珍又说。

哒哒,哒哒哒哒……

如果肚子里的是个女孩儿,除了要长得像丈夫梁裁缝,最好还有绿浦的新娘子那样的好肤色,李兰珍想。

迎亲的队伍到了下午三点来钟才到,还是那个机灵的小伙子骑着车,后面驮着穿了一身大红的确良套装的新娘。毛二不会骑车,他跟在单车旁边,走得满头大汗,越发显得那张脸大而且油。他们的后面是簇簇新的散发着油漆味的箱子柜子,由二十多个精干的年轻人抬着。果然是四箱四柜!大家都不用数,看队伍的长度就清楚了,那些簇簇新的家俱在众人啧啧的称赞声里被抬到了新房里去。新娘子始终低着头,别在头顶的一串珠花垂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容。

饮茶仪式上还有件事,李兰珍不知道该不该跟梁裁缝说,想说呢,还有些说不出口呢。张和平这个人,真的是很有一套。新娘子不是一直垂着头吗,她垂着头,扭着身子坐在长凳上——她扭着身子坐在长凳上的样子,就好像她对周围的一切很嫌恶似的——一对童子伢上前去给新郎新娘戴红花。新郎的花很快就戴好了,新娘子的却不成,她的头差不多是垂到胸前了。新郎毛二师傅后来都急了,再说他毕竟是有经验的人,他就接过花,扭过身子想给新娘子戴上。这时张和平说话了。张和平说:“看看,还是新郎了解新娘啊,我相信你们会更进一步了解对方的。”他停了停,把四周的人都看了一遍,有些得意地大声地说道:“新郎呢,会进一步知道新娘的深浅,新娘呢,也会进一步知道新郎的长短——”众人约等了等,一会儿后全都“哗哗哗”笑了起来,连新郎也咧嘴笑了。张和平这人真是太搞笑太有一套了!按道理新娘也应该扑哧笑起来的,可是这一次新娘却没有——就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新娘一头磕在了桌子边上。一个来送亲的瘦小警觉的中年妇人、新娘的姨母,连忙过来把新娘拉了起来。这姨母连声叫着瑶珠,也可能是幺珠——当然这没能让几个人听到,因为大家实在是笑得太厉害了。

后来大家一直认为是老篾匠把新娘子惯坏了——她也太娇气了!张和平讲完这个笑话以后,新娘不但没有笑,反而把脸埋在这姨母的胸前哭了起来,哭得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李兰珍始终没有看到新娘的脸,但她还是被新娘子扣在这姨母肩上的一双手震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白嫩修长如盛开的莲花般的女人的手,真让人不敢相信那是双曾插禾割谷的乡下女人的手。想到这里,李兰珍把鞋垫放到膝盖上,把自己的一双手举到脸前来细细打量。看着看着,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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