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是四箱四柜！
李兰珍进门撂了这么一句，就直奔厨房去喝水，她是真渴坏了。今天歇班，吃过早饭就到南大街看新嫁娘，去了大半天，一口水也没喝，嗓子干得都要冒烟了。迎亲的队伍本来晌午就该回了的，听说新娘家的人见队伍里没有自行车，怎么也不肯给新郎开门。飞跑回镇上的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到镇政府王秘书家借了一辆永久，用红绸子扎了朵花挂在车把手上，骑着又飞一般地出镇去了。
四箱四柜，意味着还有六床铺盖，八身四季衣服，十二把椅子，其他诸如雕着并蒂莲的洗脸盆架子、镶着水银镜子的梳妆台、配棕垫子的雕花坨床、上了红漆的松木方凳等零碎东西，一样也少不了。乡里人往往还有一只同样上了红漆、用金漆描了喜鹊登枝花样的尿桶。这是最隆重的嫁妆了。
李兰珍的丈夫梁裁缝没有答李兰珍的话，埋头踩缝纫机。哒哒哒，哒哒哒哒……他是一个略微驼背的寡言少语的年轻人。
李兰珍捧着大茶缸从厨房出来，倚着门框站着，若有所思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街道边的梧桐树上净是黄尘，叶子被太阳晒得打着卷儿。平时总有几个小女孩头上扎了红的绿的绸子，在街对面的树下跳用粉笔画在地上的房子。她们总是吵吵嚷嚷的，尖细的嗓子飘起来，就象在头顶甩来甩去的鞭子。今天因为南大街有一场婚事，小孩子们也找到了新的消遣，她们就像接到了一个不容违反的命令一样，不约而同地从这里消失了。新郎家在靠大门的墙边摆着茶桌，用一种叫“一匹罐”的野生茶叶泡了一大缸的茶水供大家饮用。这种一匹叶子就能泡一大杯水的茶叶最能去肠脂、消食利下，这对马上要享受一场盛宴的客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但对一个怀有身孕的人是不合适的，所以李兰珍一口也没有喝。新郎是镇肉食店的毛二师傅，因为办喜事，他家的后厨里堆着一盆盆的猪蹄、肘子、坨坨肉，一锅锅的羊肉熬黄花菜、牛肉炖南粉在节煤炉上“咕噜噜咕噜噜”唱着歌，一碗碗的扣肉、扣猪肚在灶上的屉笼里冒着诱人的香气。客人们围在前院拉东扯西，孩子们就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地找地上未炸的鞭炮。大家都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着新娘到来，好让一场盛宴赶紧展开。看热闹的人们聚在毛家的大门口，纳鞋底的、织毛衣的，东家长西家短，听上去嗡嗡声一片。毛二师傅这次是二婚，头一个妻子生孩子时难产死了。孩子太大了，女人生不出来——太多的油水对孕妇来说未必是件好事。这是人们从毛二师傅的第一次婚姻里得到的教训。
那个机灵的小伙子骑车出镇去了以后，围在新郎家门口等着看热闹的人们议论开了。新娘家在一个叫绿浦的乡下，距镇上有七八里地。一个乡下人，脾气还这么大，这是镇上的人没有料想到的。从乡下嫁到镇上的女人，从此喝上了自来水，不用在田地里劳作，远远地躲开了风吹日晒，等于是从泥地里直接跳到了金砖地上，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的？七八里地来回折腾，误了时辰也不顾，看来是嫁妆给她撑了腰。嫁妆一定薄不了。人们的意见很一致，看热闹的兴趣更大了，好像有巨大的不可预知的惊喜在等着他们。
一般的人家嫁女儿，两箱两柜是很常见的。也有稍贫寒些的人家，一箱一柜的，嫁妆少，新娘就怯得很。去迎亲的新郎喝过茶，散了一把包得薄薄的红包，喊一声“起！”新娘就得眼泪汪汪地出门跟他走，哪有什么脾气可发？送亲的姨母、姑表姐、姨表哥也都好说话、好伺候，不会格外地为难新郎家。
“嫁妆少不了！”知客侍张和平很肯定地说。张和平是这一带有名的知客侍，他曾到新娘家所在的村子里做过活，知道新娘的爹是一个手艺了得的老篾匠。
“家底扎实得很，姑娘又长得好，就想着要她嫁个街上的人呢。”
张和平的这句话就像给大家吃了颗定心丸，让大家可以放心地将这一场热闹等下去。张和平从一大早就开始忙前忙后了，要照应毛家的远亲近邻，递烟、倒茶；要打发人去四邻借椅子、借碗筷；后厨的师傅那也不时要叮嘱一两句，还不忘招呼看热闹的人们喝茶，周到得很。知客侍的口袋里一般会装两种烟，一种好的，一种一般化的，什么人递什么烟，弄错了也是件不得了的事。李兰珍注意到张和平左边口袋里是不带滤嘴的软盒芙蓉，右边口袋里是带滤嘴的硬盒芙蓉。毛二家用的烟还是不错的，在镇上也算得上是中上水平了。新娘进门后会有一个饮茶的仪式，饮过茶，才能开席。毛家已经在堂屋里拼了两张八仙桌，桌子用红色的平绒布蒙了，上面摆着桂圆、花生、枣、手切的芝麻糖、花生糖——这些东西都是有讲究的，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往这桌子上摆的。知客侍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要主持这个仪式。一般来说，新娘子得和新郎并肩在上首坐着，连大门口都挤满了人，她要在众目睽睽下和一个男人挨得近近地坐在一起。她太害羞了，往往会绷着脸，会有些不配合。有的时候呢，新娘子还会抹眼泪，显出有些伤心的样子——她刚离开娘家，从此要和一个男人一起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且这个男人还会把她从姑娘变成个媳妇。如果她兴高采烈的，人家会以为她老早就盼着这一天呢！等她做了孩子的妈，大家还会在背后议论她。所以，饮茶仪式上的新娘的工作都不是那么好做的。当然，一个好的知客侍能把新娘说得扑哧一笑。新娘子笑了，接下来就好办了，让童子伢给她在胸前别红花她也会配合些，她顶多是有些扭扭捏捏，不至于推推搡搡的了。饮茶这一关过了，晚上的洞房就好闹了，洞房闹好了，接下来新郎的事也就好办了——就是这么个过程。张和平主持过的饮茶仪式没有不成功的，也就是说新娘子没有不笑的。他是有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