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锦江缘
走出大山,一行人终于来到一座人烟稠密的城市。
此城地处群山之中,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环绕山间,空气中始终萦绕着一股甜甜的蜜香。街道上店铺林立,车水马龙,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丰饶平静,呈现出一派太平景象。
长捷拉住一位匆匆赶路的行人问道:“请问这位檀越,此地可是益州吗?”
“是啊。”那人看看长捷,又看看另外三位僧人,“这里是益州首府成都,四位师父也是去听道因法师讲经的吗?”
一听道因法师的名号,景法师不由得面露喜色,合掌宣了一声佛号。
长捷又问:“请问檀越,道因法师在何处讲经?”
“就在城东的多宝寺。”那人往前一指,“我正是要赶往那里去听经的。这些日子法师在多宝寺里开讲《维摩诘经》,听者上千人!我得赶紧走了,去晚了只能坐在后面,就听不清了。”
说罢施了个礼,匆匆而去。
慧景法师心中欢喜,对玄奘道:“老僧早说过你这孩子有佛护佑,果然不虚。道因法师乃是声名久播之大德,其人精博勤敏,为道俗所共尊。就连一向倨傲的暹公读了他的论文,也不禁肃然改容。这《维摩诘经》你在洛阳虽已学过,却也不妨再去听听道因法师所讲。”
听了这话,玄奘自是欢喜从命。四人便齐往多宝寺去挂单。
多宝寺是益州法筵最盛的寺院,长安、洛阳等地高僧大多驻锡于此。除道因、宝暹外,道基、道振法师也在此寺讲说经论。
从四面八方投奔益州的僧人,挂单于此寺者不下千人,后来者想挂上单很是不易。好在景、空二法师本来就是东都名高德昭的大德,而长捷、玄奘兄弟也有一定名气,就连宝暹、道基这样的大德高僧都对他们兄弟有所耳闻,如今见这四人前来,自是分外高兴,忙将他们迎入寺中。
成都位于“天府之国”的腹地,碧绿的锦江如一条玉带般环绕着这片土地,浇灌出一望无际的平畴沃野。
锦江江水澄澈,水底的石子和游鱼清晰可见。远处石桥两侧石缝中的青草,温婉地依附着青石板,就连点缀其间的细小花朵都能数出数来。
江边石阶上,几名少年女子一边说笑一边濯锦,偶尔打闹起来,间或爆发出一阵欢笑。
此情此景令人着迷,特别是对于那些来自战乱之地的关中人来说,这种久违了的幸福感和安全感伴随着濯锦女子绵软轻柔的笑语声飘荡在锦江之上,一直软到心里去。
“咱们蜀中所出的锦缎,质地精良,花样繁多,闻名天下。”一位年轻居士站在江边,对玄奘说。话语间充满了自豪之意。
“在咱们这里,织造锦缎的作坊叫‘锦院’,织工聚居的地区叫‘锦里’,濯洗锦缎的江水叫‘锦江’,甚至整个成都也叫‘锦城’。”
多美的名字啊!玄奘想,“锦院”“锦里”“锦江”“锦城”,这些名称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根琴弦——那个同样以“锦”字为名的女孩子当会喜欢上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吧?希望这个美丽的地方能够带给她幸福和快乐!
或许真如景法师所说,“魔由心生”,没过几天,玄奘就在多宝寺的大殿上再次见到了前来上香的锦儿。
她看上去消瘦了很多,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竟闪着几分忧郁的光。
“想是长途跋涉,太累了吧。”玄奘心里想着,又不想多生事端,因而便没有打招呼,只悄悄地走开了。
蜀中是个好地方,这里风光绝美,气候温暖、瓜果遍地。施主们大都性格温和,开朗率性,无忧无虑。
更为重要的是,这里已是天下文士向往之都——在如今这样的乱世,处处饿殍遍野,唯蜀地例外,于是,各地僧侣名士纷至沓来。
众多高僧大德在成都大开讲席,传授佛经,使得这座城市俨然成为全国的佛教中心。
玄奘自然不会放过向诸大德请教的机会,他不仅在多宝寺拜师问疑,还在益州各丛林寺院往来听经,除继续研究早已流行的毗昙、涅槃、摄论之学,还研究新兴的法相唯识学。
他本就悟性非凡,又好学深思,很快便在巴蜀佛教界崭露头角。开坛授业的高僧大德们无不对这个少年沙弥交口称赞,同席僧侣更是被他深深折服,并推举他登坛讲经。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武德五年(公元622年),玄奘年满二十岁,依佛制可以受具足戒了。
所谓具足戒,就是圆满完全的戒,这是佛教中的最高戒律。欲受戒者必须是年满二十岁且品行端正的沙弥,由十名以上高僧进行举荐,方可受戒。
这些限制对玄奘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几乎所有在蜀高僧都对这个年轻人印象深刻。这些高僧中,宝暹法师以讲授《摄大乘论》久负盛名;道基法师则对《杂阿毗昙心论》深有研究;还有一位道振法师,是研究《阿毗昙八犍度论》及《迦延》的专家。玄奘都曾一一拜师求学,以至于几位法师坐在一起讨论受戒人选时,竟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他——
“那孩子是真正的佛子。”慧景法师道,“从洛阳到成都,老衲主持各种法会无数,法会上的僧众常有上千,在一起讨论佛学,辩经问难时,玄奘总是最为出众的一个。”
“景师所言不虚。”道振法师点头道,“蜀地居士都爱听他讲经,很多同修视他为汉代的清流李膺、郭泰。”
“玄奘的才学只怕犹在李、郭之上。”道基法师沉吟道,“老衲数十年来常游于四方讲肆,却从未见过有哪个少年如他这般神悟的!”
宝暹法师也点头附和,他原本是东都四大德之一,多年前因杨玄感叛乱而受到牵连,被流放到蜀中,吃了不少苦,因而脾气显得有些古怪。很多晚辈僧侣都不愿意亲近他,难得的是,他竟与玄奘颇为投缘。
事实上,在蜀中的年轻僧侣中,很多人喜欢景法师的清新,而认为暹法师过于高傲古怪,不自觉地加以贬抑;但是也有一些弟子服膺于暹法师的高论,认为景法师讲的《摄论》过于平淡细致,时时报以冷嘲热讽。而玄奘却是两家并听并学,对两位法师都极为尊敬,且能将两家学说融会贯通,因而深得二位法师的称许。
就在法师们讨论受戒人选之时,玄奘正在多宝寺山门前的广场上讲经说法。偌大的空地上挤满了前来听经的僧人俗众。
讲经结束后,居士们照例围上前来问东问西,玄奘则一一为他们耐心解答。
突然,他感觉有人用力拉扯了他一把:“嘿,小和尚!”
玄奘吃了一惊,近些年来他声名日隆,已经很久没人敢对他这般无礼了。
定睛细看,眼前竟是一张颇为熟悉的英俊面庞,那笑容既阳光又有几分慵懒,一身天蓝色儒袍,潇潇洒洒——竟是多年未见的叶丹参!
“阿弥陀佛,原来是叶小居士!”
此时的玄奘已不同于年少之时,乍见故人,心中自然欢喜,语气却还是冲和平淡。
“嘿嘿,多年不见,小和尚果然了得啊!”丹参嬉笑道,“我在底下听经时,已经能感受到你头顶上有佛光闪耀了!”
“是啊,确是多年不见了。”玄奘感叹道,“不过居士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回到寮舍,丹参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乱离之世,颠沛流离,自然有许多的辛酸往事。好在丹参生性乐观开朗,那些往事到了他的嘴里,竟然全都成了可值得细细品味的故事了。
“令尊的身体还好吧?”玄奘终于找机会插了一句嘴。
“好!好得很!”丹参兴奋地说道,“昨天他还念叨你呢。”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不禁泛起思念的情愫,他感慨地说道:“叶先生当真是君子菩萨,记得在长安时,玄奘使用先生传授的医方配药,治好了很多灾民的病。那段日子,庄严寺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却没有爆发瘟疫,全赖先生的功德。这一次,玄奘定要登门拜望。”
“好哇!”丹参喜道,“父亲一直惦记着你,他常说教你是最划算的事了,上回多亏你救命呢。前些日子我们刚到成都时,听这里的居士们说起玄奘法师如何如何。父亲忍不住跟他们说:‘你们说的那个玄奘法师啊,那是我的徒弟!’人家不信,说他吹牛,弄得他好没面子。你要是去看望他,他定会欢喜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