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作为一名佛门居士,郑善果已经不是第一次主持朝廷的度僧考试了,可是,在测试之前被人找上门来惹事,却还是头一遭。
前天,他正和几位同僚整理报名人员的名单,忽听得门外吵吵嚷嚷,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叫人出去看看。
去的人很快回报说:“官衙外来了一大帮人,将几个前来报名求度之人围起来羞辱,说他们意欲出家是不忠不孝,且礼拜外国神祇,与禽兽无异。”
听了这个回报,郑善果不禁皱紧了眉头。怎么朝廷度僧也有人敢来闹事?莫不是那些求度之人未跟家人说明白,以至于家里人找上门来?又或者他们有债务在身,债主前来追索?
佛门度僧一向慎重,父母无人赡养者,以及债务未清者一律不得出家。这件事儿可不能大意。
想到这里,郑善果立刻忙带了几个幕僚出门去看,果然看到一群人在门前吵闹,言语间嚣张跋扈,不仅对佛不敬,还颇带几分机锋,看来也是读过书的人。
这也不像是求度者的家人啊,郑善果捋着胡子思忖着。
这时,又有人过来禀报说:“郑卿,方才属下们查了一下,来的都是些道教信徒和反对佛教的儒生,趁度僧之际联合起来到大理寺门前挑战。”
郑善果沉吟不语。
像他这样的年纪,又经常主持度僧之事,对于此类事情自然不会觉得稀奇。
佛教传入中原后,便与本土的儒、道二教产生了许多矛盾。隋初文帝崇佛,僧人数量大增,仅京师一地,就有寺院三四十座。僧徒一多,流品渐杂,一时泥沙俱下。沙门之中已是泾渭浑波,狼藉秽杂。时人指斥,称此情状已成国之大患。
杨广即位后,穷兵黩武,大兴土木,为保证兵役和徭役,对度僧采取了限制的措施。不仅度僧要经过朝廷组织的统一考试,就是以前出家的,也要重新检试,不合格者一律被勒令还俗。
这项措施一经实施,出家人的数量大大减少,进入佛门的门槛也被人为地提升了许多。
然而矛盾却丝毫没有减弱,特别是如今朝廷失德,政治腐败,灾害频频,百姓衣食不全,三餐不继,朝不保夕。于是有人趁机说,这都是因为佛门占有了大量财产。朝廷也乐得将民众的不满情绪转嫁给佛门,以分担朝廷所受到的重压。
心怀不满情绪的不仅是儒、道二教和其他民间信仰,还有许多普通百姓,甚至包括那些积极报名参加度僧考试却最终没有通过的人。想到自己指不定哪天就要被征往辽东送死,而邻居家那位通过了度僧考试却可以避免这个厄运,安安稳稳地做和尚,怎不令人格外恼恨?
天下不宁,人心浮乱,以儒、道二教为首的人对佛教不满,趁度僧之际前来挑战,倒也在情理之中。郑善果心中虽略觉不快,却也不甚在乎。
真正令他不满的是,那些欲来求度之人,在众多反对者的聒噪声中,居然全都唯唯诺诺,竟无一人在词锋上可与之相抗辩。
不错,佛门讲究不争,但佛门也讲词锋。要光大法门,普度众生,对佛法的宣扬必不可少。面对挑战针锋相对,正是宣扬佛法的绝好机会!
可眼前这些人的表现,着实令人失望。
看来,须得找个法师来跟他们理论理论了。郑善果心中暗自想道。
他走上前去,喝住众人道:“诸公都是读书之人,在此大吵大嚷,不觉得有辱斯文吗?若有什么不满之处,且请稍待数日,待度僧结束,由下官出面,约上几位法师,来与诸公对论如何?”
郑善果毕竟是朝廷的重要官员,言谈举止,自有一股威仪。众人见他出面,果然不敢再说,便相约七日后前来应战,地点就定在距此不远的净土寺。
直到考试那天早上,坐在官轿里的郑善果还在心里暗暗合计着,东都有四大道场,学问僧应该不少,找哪位大德与那些人辩论呢?
而与此同时,在净土寺通往大理寺官衙的小路上,一个身穿粗布行者装的少年也在匆匆地走着。
知道自己因年纪小而不能参加度僧考试,他的心中固然有些郁结,却也没有怨天尤人,他决心用自己的方式去为自己争取机会。
一大早,他便来到官衙门前静候。
他知道,今日大理寺卿郑善果主持度僧测试,这里是必经之处。
他没别的奢望,只希望能跟这位同样是佛门弟子的官员见上一面,让他知道自己的一颗向佛之心。
官轿在衙门前停了下来。
郑善果迈步出轿,在众随从的簇拥下匆匆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看到门内有些人影晃动,知是前来应试者,郑善果不由得眉头紧锁,又想起那件不开心的事来。
“唉,这些人中,不知将来能否出现一两位大德高僧,光大佛门啊!”他对身边的幕僚感慨地说了一句。
这时他看到了那个站在门旁的少年,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可那少年单薄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让他走过时又忍不住朝那边望了一眼。
“这孩子气度不俗啊……”他边走边想。
从一个人的外形谈吐、举止气度上来鉴别其资质、品性和前途,是自魏晋以来就在士大夫中流行的一种品人方法。郑善果深谙此道,且一向以此自负。
他第三次望向那个少年,恰与对方的目光相遇,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瞬间击中了他!仿佛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触动了心灵,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少年被带了过来,郑善果温和地问道:“你是谁家之子?”
少年合十行礼道:“弟子陈祎,乃颍川陈氏之后,现为净土寺行者。”
陈祎?这名字很耳熟啊!
郑善果略一思索便记起来了,前些日子,净土寺的慧景法师曾向他推荐一个叫陈祎的行者,希望能让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参加考试,被他一口回绝。
“居士三思,这孩子当真与佛有缘,若能得度,日后定可光大法门啊!”他还记得景法师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语气显得极为恳切。
但他依旧不为所动,报名求度的人如此之多,若开了这个口子,只怕难以收住。
另外,他也不太相信景法师所言。虽说出家人不打妄语,但师父对徒弟,总难免会生出些偏爱之心,这偏爱会遮住一个智者的眼睛,使之从内心深处就觉得自己的徒儿与众不同。
不过如今他有点信了,眼前的少年儒雅清俊,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光华,竟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敬意来。
“你到这里,是来求度的?”郑善果问。
“正是。”少年答道,“只是弟子习近业微,不蒙比预。”
说到这里,原本稚气的眉眼间不禁流露出几分淡淡的萧索之色。
果然是世家子弟,身上有那么浓重的书卷气!郑善果欣赏之余又觉得有些困惑,这孩子小小年纪,为何如此期望遁入空门?
他忍不住问出第三个问题:“童子出家,意欲何为?”
本以为对方定会向他哭诉,比如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之类的,很多求度者都是这样,这些年来,在主持度僧的过程中,他听到了太多悲惨的故事,以至于真假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