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之前那孩子是我的，而她不是

我无法为她吟唱摇篮曲：

我无法像父亲一样把她抱起

在我的心口为她祈祷。

——罗厄尔[1]《调换儿》[2]

威廉·艾比斯利日夜兼程，迫不及待地奔向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儿子，他在无爱的世界埋头工作了七年之久，完全是为了这个孩子，渴求回报的心情使他更加急不可耐。他赶路的速度胜过邮差，写信之后，不等对方收到，就动身出发了。他们是否已经准备好迎接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难道不是一直在等待着他吗？他本打算顺路去法国和意大利游玩一番，去罗马、威尼斯、巴黎，在幻想的指引下到处逛逛。这个行走在生命之路上的、疲倦的旅行者，一想到舒适安逸的生活，就会感到愉悦。多年以来，他一直像发条一样过着千篇一律、单调乏味的日子，如今他终将享受到，或者说他期待能享受到那惬意、悠闲的生活。不过他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另外那些想法就全都烟消云散了。他们俩可以一起去欧洲大陆观光，他会对所有的自然奇观和艺术珍品感到新鲜，并沉迷其中，那双青春的眼眸也将变得神采奕奕。他的这次漫游，是要让这个阳光、冲动的孩子尽情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带领自己前行，而不是依靠自己固有的判断，这样非同寻常的旅行会让心情变得更加愉快。

艾比斯利先生对儿子的期待不受任何约束：他根本没考虑过他的孩子会不会从没听说过那些他们要去的大多数国家。他这一辈子很少发挥想象力，唯一一次就是在这七年里，他构想出了这样的一个孩子。对他来说，这是艺术，是文学，是一切的一切。我们早已知晓，他为自己铺设的幻想与现实的差距是多么大。他设想中的孩子一定得是身材高大、肤色白皙、性格开朗、身体健康，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对自己满怀爱意，好配得上自己对他的爱。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孩子，用自己五十岁的心态来定义只有九岁的孩子，他从没想过，孩子本人可能并不像自己那样期待父子相见的一幕。他一直不明白，对孩子来说，仅凭“父亲”这个称谓并不能让自己去亲近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他的身边人对他再微不足道的善意也可能唤起他最热烈的感情，但你若是告诉他，必须要爱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人，只因两人之间有着血缘关系，那么他是无法理解的。

对于这个可怜人来说，从格兰瑟特车站到这里的一段路，行得异常缓慢，仿佛无穷无尽。岂不是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路程吗？心急如焚，恨不能下地步行，尽管心知步行并不会比现在更快。他在翻山越岭的同时，只希望那匹气喘吁吁、老态龙钟的劣马能够有更多的体力翻过这座山。最终他还是回到了这里，站在幸福的入口，几乎不敢转动门把手。

他走进房间，毫不怀疑眼前的两个孩子哪个是自己的儿子。确实，站在屋子中央的卡罗尔实在太引人注目了，而蒂姆俯卧在沙发上，高大的沙发靠背把影子投在他身上，很难让人注意到。他压根儿没想过卡罗尔应该比他儿子大了四岁左右。在他看来，他儿子在这个年纪就该长这么高，就其他任何方面来看，眼前的这个小伙子都完全符合这些年来他在心里勾勒出的亲生骨肉的模样。

保姆伸出胳膊拦住了他，这时他的目光才落在了蒂姆的小身板儿上，虽然内心里一阵失落，但是又有谁忍心苛责呢？他把受到冒犯的卡罗尔放开时，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说，他只是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儿子看：心理落差太大，整个人仿佛麻木了一半。经年累月的亲情，在抱紧卡罗尔的一瞬间倾泻而出，汹涌澎湃。如果他只见到蒂姆一个人的话，这份感情肯定也能够释放出来，就算无法彻底消除内心的失落，至少也能够减轻一部分：即便与自己理想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他至少会忙不迭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找借口解释孩子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可是如今，命运把他理想中的形象化作活生生的人，摆在了他面前，却又耍了个偷梁换柱的把戏，让他得不到。

而我们可怜的蒂姆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这个身材高大、头发斑白的陌生人，虽然是自己的父亲，可还是吓到了他。他觉得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饱含着悲伤和失望，尽管自己还无法理解。父子面面相觑，然而这冷冰冰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却在两人日后的相处中竖起了一道屏障。

到头来还是奎切特太太的某些言行提醒了威廉·艾比斯利该做什么，他躬身亲吻蒂姆的额头，之后便不发一言地走出了房间。他需要一个人好好冷静一下，把脑子里纷乱的思绪理顺，让自己能够思考，更重要的是能够作出决定，掌控自己。过了半个小时，奎切特太太来房间里找他，这是前门边的一个小屋子，曾被他用做书房。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上的外套还是进来时穿的那件。

“我来问问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先生。很抱歉我们并没为迎接您的归来而做好准备，可如果您真的写过信，那就是我没收到，虽然我以为您回来之前不会再写信了。”

他抬起头，僵硬地回答道：“噢，没错，不管怎么说，他肯定不是一无是处——别的都不是问题。”她把准备好的一小份餐点端给他，站在那里看着他默默地吃，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梦游中完成例行公事一般。老太太那颗慈爱的心让她的眼光变得敏锐，她只需一瞥便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希望能稍微平息一下事端，却不知究竟从何下手。她一直对主人怀着些许时间和距离都无法消除的敬畏，而此时此刻，他似乎无心谈话。过了一会儿，她鼓起勇气开了口。“先生，那个小家伙刚刚晃过神来，您可千万别以为他是见到您不开心。可怜的小家伙，这可不是他的本来面目。大约两个星期前，发生了一场意外事故，他的身体变弱了，情绪也受到些影响。您回来得太突然了，可怜的小家伙——”

他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说那另一个孩子是谁？”

“是达利少爷，苑区那边的，先生。正是他打猎时误伤了您儿子，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都来陪他。”

“不要再让他来了。”

奎切特太太吓了一跳。“要是没有他，您儿子会极度烦恼的，”她说，“他很快就要开学了。在那之前，就让他来吧。”

她知道主人在想什么，也不打算跟他争论。她只是恳求他不要对她的宝贝太过残忍，那是她的心头肉，他比英格兰任何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都可爱。艾比斯利先生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好吧，但别再让我看见他。”对于这样一个回答，奎切特太太已经很满足了。

与此同时，蒂姆却很粘卡罗尔。“别丢下我，”他一次又一次地说着，“那个人，我怕他。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我父亲，我想要你，只想要你。”之后他又说：“向我保证，卡罗尔，你不会丢下我，我们永远是朋友。”

卡罗尔欣然做出承诺——在当时的情况下，为了脱身，让他做出任何承诺他都会照做的。他不喜欢表达情感，他也很生艾比斯利先生的气。“那个老爷子疯了吗？”往家跑时，他愤愤地说。不过他的愤怒并不是很强烈，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日落的方向吹来习习微风，拂过他充满活力的脸庞，令他神清气爽。“那房间多热啊！”

我们的故事进行到这里，他不得不消失一段时间。晚风钻入他的卷发，他跃出了我们的故事，暂时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两天后，他去了伊顿公学。蒂姆听见苑区那边传来双轮马车驶向车站的轱辘声。卡罗尔有没有四下探望？他挥手了吗？他不太清楚，因为自己的眼眶已经蓄满了稚气的泪水。

没过多久，蒂姆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有人送给他一只养在笼子里的松鼠，还带来了原主人的告别口信。除此之外，生活看似一如往常。他躺在高背沙发上时，有没有梦见过这一切呢？

起初，虽然家里有了父亲的存在，但是这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大的区别：两人碰面时，蒂姆从不主动示好；他非常害怕，这副怯生生的样子也让艾比斯利先生颇为恼火，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给人这样的感觉。这可怜的男人完全不懂如何跟孩子交谈。他生硬地拍拍他的脑袋，问他一些答不上来的问题。他仿佛身在异乡，遇到异乡客，希望与之交流，却不知采用哪种语言。他想，如果这孩子一开始给人的感觉是很高兴他在身边，或者是对自己的努力表示肯定，那么他便可以作出回应，必然会是这样。他甚至希望那孩子能够淘气一点，那样他就可以责骂他了，这至少算是一种交流，也许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将来还会产生更多交流。可偏偏只有羞怯和沉默，他无力攻击。只有一点，他倒是十分确定。儿子的这种生活方式有弊无益，一定要彻底改变才行。他把他叫到书房，跟他讲了这些话。对于他的话，蒂姆自然是感到莫名其妙。他看上去非常不自在，一直在扯贝丝的耳朵。

“不幸的是，”他的父亲继续说道，“你的教育问题被忽视了。如果你想知道别人都做些什么，那么你也应该开始学点东西了。”

蒂姆见对方向自己提出了要求，只得小声呢喃道：“是的，先生。”

“别用‘先生’称呼我，”艾比斯利先生马上说，“听起来泛泛的。我想过送你去上学，不过你起点太低，保姆还跟我说你身体不好，于是我决定把你留在家里，暂时先请一个家庭教师来。我已经聘请了一位先生，他下周就来。”

蒂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可是大变化啊。“您说的那个人莫非是布朗先生？”他问道。布朗先生是乡村小学的校长。

“我不认识这样一个人，你的老师不叫这个名。”

“哦！”

“我想你应该识字吧？”

“是的。”

“布朗先生都教你什么了？我想他是校长吧。”

“教了我一点地理知识，还有算术。”

艾比斯利先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义务考察一下儿子在这些方面的知识，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不考了。他的家庭教师来了以后会做好这一切的，他想。“现在你可以走了。”他大声说。蒂姆根本不需要人来催，马上就走出了房间。然而，脚踏在门垫上时，他却停下了。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在经历了一番骇人的心理斗争之后，他敲了敲门。他想要做正确的事情，让别人满意，这股强烈的欲望驱使着他。他听见父亲说“进来”，看清来人时，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蒂姆站在门口。

“怎么了？”艾比斯利先生说。

“请您告诉我，”蒂姆说，“您说我不应该称呼您为‘先生’，那么我要怎么称呼您呢？”

“这孩子是不是智力有问题？怎么称呼我？当然是‘父亲’啊。你还想怎么称呼我？”门又关上了，他悲伤地自言自语道：“想想看，竟然有孩子不知道如何称呼自己的父亲！我辛辛苦苦地工作、等待，到头来得到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