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因为在他们看来，
伊诺克如梦幻般缥缈，
影影绰绰，宛若身披晨光
下行至道路远端的尽头，
去往不为我们所知的地方
——丁尼生《伊诺克·阿登》
卡罗尔没呆太久，不过他保证很快会再来，蒂姆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觉得他是自己见过的最善良、最英俊、最完美的人。说来也怪，这两个孩子住得这么近，却一直都不认识。不过我们也不要忘了，一直以来，蒂姆过的是修道士般的隐居生活。即使当别人提起乡绅的孙子时，他确实有所觉察，这种事也并不比人们口中的其他事情更吸引他的注意力。自从达利老爷回家之后，卡罗尔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学校里，假期里，他若是见到了蒂姆，也只像见到了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样。他没觉得蒂姆有什么特别之处。要知道，当卡罗尔骑着小马飞奔而过时，蒂姆捧着一大束野花，躲藏在树篱中，从外面看很难注意到。不过眼下这孩子病弱憔悴，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情况是因他而起的，因此卡罗尔这颗慷慨又年轻的心也难安。他有义务保护和关心那个被他的武器伤害到的人，这种盲目的本能有了最初的表达——那串葡萄。可想而知，达利苑里的长辈得知这个宝贝孙子做出了如此感人、如此高尚的事情，该有多么高兴。
“天哪，这孩子可真是心地善良！”乡绅紧紧攥住老伴的手，说。她热泪盈眶地答应着：“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感恩了，老伴！主曾经带走了一个孩子，又给我们带来了另一个，好像是哈利又回来了一样。”这些善良的老人们摆摆头，回想起卡罗尔其他一些嘉言善行，以及他与父亲在外貌上的相似之处。哈利曾经给一个盲人乞丐六便士，卡罗尔省吃俭用，给鞋匠家的跛足孩子买了一根拐杖。还有一次，乡绅碰见自己的孙子正在帮助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婆婆，最糟糕的是，他帮她拿着的是她从达利苑的树林里捡来的一捆柴火，来烧她的小破炉子。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这个老婆婆是个大恶人，是达利夫人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她断然拒绝去教堂，人们强烈怀疑她去拜访好心肠的夫人时做出过一些偷鸡摸狗之事。更严重的是，乡绅认为自家林子里的树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对此非常在意。不过那次，他不仅原谅了那个非法入侵者，还准许她今后用他家的木柴生火，烧她那口破破烂烂的锅。后来，她不知又犯下了什么恶行，总之是再也不被社会接纳了。接受过卡罗尔好心帮助的人们向他的亲友们讲述了这些事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例能够证明这个小伙子卓尔不群的高尚品德。
达利家的人非常关心蒂姆：凯特小姐过来看他，达利夫人带来了果冻和其他一些好东西——心地善良、爱大惊小怪的老太太就是喜欢给病人带这些东西。乡绅本人也来了，说他“敢保证，蒂姆是个好小伙子，等他身体好了，一定要去达利苑看大家”，这邀请令蒂姆惊惶不已。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探望这个孩子，因为蒂姆的康复时间比之前预想的还要久。一天，医生来看他，出门时停下了脚步，对奎切特太太说：“您一定得好好照顾这个小家伙，太太。这个孩子的生性敏感。如此轻微的擦伤，出现在男孩子身上，通常都没什么大碍，可他显然是受了惊。他有点低烧，一定要保持安静。”
之后他停了一会儿，扯了扯门口的铁线莲，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再多透露些。最终他决定说下去，声音也低了下来，更添几分沉重——
“一生中，相比于其他人，事情对他的影响更深。对常人毫无危害的东西，都可能会害死他。”
奎切特太太惊慌地坐在了身边的座位上，忧心忡忡地望着出门的路。
“您不会是说他的情况很危险吧？”她说。
“危险？天哪，天哪，并不是！别有那种想法。这孩子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已经快要愈合了，仅此而已。我的意思是，他受的伤明明很轻，却不像以前那样到处跑，这不太对劲儿。这孩子的体质一定是有些怪异。”
“他本来也不是身强体壮的那种，”奎切特太太略带讽刺地回答道，“我们能把他养大，简直是奇迹。他就是个小萝卜头啊！抱着他，简直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母亲的奶水很足，可我相信，当时若不是我把她说害臊了，她肯定会另找一个奶娘来。她说这孩子是个拖油瓶，不让他长时间呆在身边，可怜的小宝宝。他能够有这样的体格，多亏了您和我啊，先生，感谢苍天，不过我本不应这么说的。”奎切特太太通常不善言辞，也从不闲聊，或许只有对医生这样的老朋友，她才会提及艾比斯利夫人的缺点。
“好吧，太太，”医生喜上眉梢，“感谢苍天，我们撒手人寰之前，会看到他变得更健壮的。相信我吧，很多比他强壮的人都不如他长寿。”
可医生的话却钻进了奎切特太太心里。“对普通人来说无关痛痒的东西很可能要了他的命。”这句话埋在了她的记忆深处，过了好多年才再度被回想起来。她对医生满怀敬意，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以自己的观点赢得她敬意的人。她为蒂姆准备好了茶，自言自语道：“他试图去消除那些东西，但更好的办法是直面现实。他怎么想就怎么说，因为他是个理性之人，比大多数人都要理性。”当她用小托盘蒂姆端茶时，她的脸上一定是残存着一丝忧虑，因为蒂姆问她：“啊，阿姨，你的脸色好阴沉。医生跟你说什么了？”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阿姨，我想请您把他找来陪我喝茶，可以吗？”这里的“他”指的是卡罗尔，之前他又来打听蒂姆的身体进展，这个年轻人还不大好意思提及他的名字。如今，卡罗尔几乎每天都来，对蒂姆来说，他来看望自己，比医生开的药和达利夫人的果冻都管用。
“达利少爷可以跟你一起喝茶，如果他觉得他奶奶不会反对的话，我们也欢迎他。”奎切特太太高兴地说。她高兴是因为成功地回避了蒂姆的第一个问题，只需回答第二个问题——此外也是由于这孩子看上去如此开心，无论是因为什么。
卡罗尔胃口很好，吃得比主人还多，尽管稍后还有一顿晚餐在等着他。
“你从没吃过这么多吗？”他同情又惊讶地问。
“哦，吃过，有时候我到处跑，之后也能吃很多。”蒂姆回答。
“茶点他倒是吃的多些，”奎切特太太补充道，“不过平时吃饭时他却一点儿也没有男子汉的样子。”蒂姆叹了口气。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男子汉的样子。此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但卡罗尔似乎成了一个标杆，一切都以他为标准。蒂姆觉得自己离理想中的境界还差得很远。卡罗尔的下一个问题并不是特意要安慰他，男孩子经常问这个问题，成年人有时也会问，这是所有问题中最难回答的一个——
“你一个人每天都做些什么？”
迄今为止，蒂姆的生活一直很充实，可似乎转眼之间他所追寻的一切都变得不值一提，于是他给出了在当前情况下所能给出的最好的回答——
“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一会儿干点这个，一会儿干点那个。”
“你读书多吗？你一个人不无聊吗？”
“噢，不，我从不感到无聊。我喜欢读书，不是地理什么的。我讨厌那些，我读的是童话。你读过《一千零一夜》吗？”
“我读过一些。我喜欢阿拉丁：他真是个聪明的家伙。你还做什么呢？”
“噢！我去采花，发现新的小路，假装自己在探险，我还给贝丝讲故事。”蒂姆的胆子大了起来，说。
“什么，给狗讲故事？太诡异了！”
蒂姆以为自己说了傻话。“你喜欢花吗？”他急忙问道。
“我非常喜欢，凯特姑姑正在教我植物学。”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蒂姆直截了当地说，“不过你喜欢花，我很高兴。我还怕你不喜欢呢，怕你觉得太幼稚之类的。”
“才不会。我敢打赌，对于野花的名字，我肯定比你了解。不过我更喜欢鸟。我们家的看守员仅凭鸟儿飞行的姿态就能判断出种类，现在我也懂一点儿了。我有一盒鸟蛋。等你来找我时，我就拿给你看。”蒂姆很感激，也非常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