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两位堂姐妹默默无语,夏洛蒂像往常那样挺得笔直,她瘦削的手握在那张灯芯草编的老式座椅的扶手上,迪莉娅多少有点儿像是沉重地深陷在一张高背扶手椅里。两人就次日的准备工作已经交换过最后的意见,来客的人数、潘趣酒的调制、神职人员更换教袍的安排,以及把礼物安置在最好的那个空房间里;对这些再没什么可谈论的了。
只有一个话题还没提及,于是迪莉娅一边注视着堂妹在动人的暮色中的那抹严厉的剪影,一边等待夏洛蒂说话。但夏洛蒂保持着沉默。
“我在想啊,”迪莉娅终于开口了,嗓音中有一丝轻颤,“一会儿我该去”
她觉得自己看见夏洛蒂的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攥紧了。
“一会儿你该去?”
“呃,蒂娜睡觉前,也许该上去几分钟”
夏洛蒂仍然保持沉默,显然决定不去劳神帮她。
“明天,”迪莉娅继续道,“我们一大早就会特别忙,又闹又乱的,我看不出那会儿我怎么可能”
“可能?”夏洛蒂单调地重复道。
迪莉娅觉得自己的脸在暮色中更红了。“呃,我想你也同意,不是吗,那孩子就要面对新的职责和义务,有句话应当对她说一说呃通常,事实上,是在这种时候?”她支支吾吾地结束了。
“是的,我想到那个了,”夏洛蒂回答。她没再说什么,但是迪莉娅从她的语调中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模糊的敌对在萌动,在蒂娜的人生关键时刻,这种敌对似乎会自动出来发表意见。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夏洛蒂在这样的时刻总是变得如此难以理解和难以接近,而且就目前这件事来说,她看不出这种情绪上的变化凭什么要来干涉那份她认定了的职责。蒂娜一定在渴望她那双引领的手把自己带进新生活,就像她本人也渴望着这次半吞半吐的交流,那会是她向这个养女的真正的告别。她的心跳动得比平时更快了些,她站起身,从开着的窗门里走进光线暗淡的休息室。月亮从廊柱之间把一道宽宽的月光洒在一排排椅子上,照耀着蕾丝装饰的圣坛和它那空着的烛台与花瓶,将迪莉娅银色的身影在壁镜里重重地勾勒了出来。
她穿过房间向大厅走去。
“迪莉娅!”夏洛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迪莉娅转过身,于是两位妇人在一览无余的月光中仔细看着对方。夏洛蒂的脸看上去与那个可怕的日子里迪莉娅在镜中突然看到她从肩膀上冒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现在上楼去跟蒂娜说话?”夏洛蒂问。
“我是的。快九点了。我想……”
“是的,我理解。”洛弗尔小姐显然在努力控制自己。“请你也理解我,迪莉娅,要是我请你不要去。”
迪莉娅带着一种不确定的疑虑看着她的堂妹。这个奇怪的请求隐藏了什么新的秘密吗?但是不她心中一闪而过的这个疑问是不可接受的。她对她的蒂娜太有信心了!
“我承认我不理解,夏洛蒂。你肯定感觉到了,在一个女孩的婚礼前夜,她应该拥有一位母亲的忠告,一位母亲的……”
“是的,我感觉到了。”夏洛蒂·洛弗尔急促地吸了口气。“但问题是:我们中哪个是她的母亲?”
迪莉娅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我们中哪个?”她结巴了。
“是的。啊,别以为这是我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你瞧我是想冷静的,要很冷静。我不想回顾从前。我已经接受了接受了所有的事情非常感激地。只是今晚就今晚……”
迪莉娅感到心中涌起一阵怜悯,在她与夏洛蒂·洛弗尔交换真相的那些稀有时刻,这种怜悯总会压倒其他一切情感。她的喉咙里满是泪水,于是保持了沉默。
“就今晚,”夏洛蒂最后说道,“我是她的母亲。”
“夏洛蒂!你不是打算去告诉她这个不是现在吧?”迪莉娅情不自禁地喊出来。
夏洛蒂淡淡一笑。“要是我告诉了的话,你会恨透我吧?”
“恨?这个字,在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可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是这个字从最一开始!从你发现克莱门·斯潘德并没有因为配不上你而过于心碎的那天起;从你好心收留我并且把他的孩子从我这儿拿走从而找到报仇和胜利的快感时起!”夏洛蒂的话仿佛是从地狱之火的深渊里爆发出来的;接着那火焰消退了,她的头向前耷拉下来,她站在迪莉娅面前:哑然无语、垂头丧气。
迪莉娅的第一个举动是愤然做了某种回击。原来在她满怀温柔、同情,冲动地要与人为友、帮助别人时,对方心中点燃的却尽是这些邪恶!这好似一股毒烟漫过了某片纯净的夏日美景……平时的话,这些感觉很快会被同情的反应所取代。但现在她空无所感。一种彻底的疲惫将她占据了。
“是啊,”她缓缓说道,“有时我的确相信你从一开始就是恨我的;恨我试着为你做的每件事。”
夏洛蒂尖刻地抬起头来。“为我做的?可你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克莱门·斯潘德而做!”
迪莉娅带着些惊恐瞪视着她。“你太糟糕了,夏洛蒂。以名誉作证,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到过克莱门·斯潘德了。”
“哈,可是你想了你想了!你总是以想起蒂娜的方式去想起他除了他没别人!女人从不会停止去想她爱的那个男人。多年后还会想,以各种不自觉的方式,在各种各样的事物里书本、图片、日落、一朵花或一条缎带或者壁炉架上的一只钟,”夏洛蒂冷笑着突然中断。“你瞧,那是我下的赌注那就是那天我来找你的原因。我知道我给了蒂娜另一位母亲。”
再一次,那阵毒烟似乎笼罩了迪莉娅:她和夏洛蒂,两个精疲力尽的老女人,站在蒂娜的婚礼圣坛前相互说着憎恨的话;这看上去丑恶可耻,简直不可思议。
“你这个邪恶的女人你太邪恶了!”她喊道。
接着,邪恶的薄雾散去了,穿过它,她瞧见了那位母亲困惑可怜的形象:她不是一位母亲,并且,她每受到一种好处就感到被剥夺了一种权利。她靠近夏洛蒂,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别在这儿!我们别在这里这么说话。”
那一位抽开身子。“那么,随你指地方。我不挑。”
“可是今晚吗,夏洛蒂在蒂娜婚礼的前夜?这房子的每个角落难道不都是她?哪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再继续相互说些狠心的话?”夏洛蒂沉默着,迪莉娅继续说道,声音稳定了些:“你说的话没有什么能真的伤害我很久;而我不想伤害你从来都不想。”
“你竟对我说这些而你做尽了把我和女儿分开的事!你觉得那很容易吗,那么多年,听着她叫你‘母亲’?哦,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一致认为永远不能让她猜想……可要不是你长期插在我们中间,她除了我是不会有别人的,她对我的感觉就会像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感觉,她必须爱我胜过爱其他人。你用你那些宽容和慷慨最终把我的孩子夺走了。我忍受下来全是为了她的缘故因为我知道必须忍受。但今晚今晚她属于我。今晚我受不了要她叫你‘母亲’。”
迪莉娅·罗尔斯顿没有立即回答。她似乎头一次听见从母性激情的最深处所发出的声音,她站立着,对那回荡过来的声音深感敬畏。
“你一定是多么爱她呀竟然对我说出了这些话,”她喃喃说道;然后,她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是的,你是对的。我不上楼找她了。一定得你去。”
夏洛蒂冲动地扑向她,但是迪莉娅举起一只手,仿佛在防卫。她穿过房间又来到走廊上。她跌坐进那张椅子时,听见休息室的门开了,然后又关上了,接着是夏洛蒂上楼的脚步声。
迪莉娅独自坐在黑夜里。她耗费了最后那滴宽宏大量,想试着把颤抖的思绪从夏洛蒂那儿转移开。此刻楼上情形如何?会有什么样的阴暗暴露出来使蒂娜的新娘美梦受到损害呢?好吧,那也不是猜得出来的事。她,迪莉娅·罗尔斯顿,尽了她的本分,用了她的全力:现在一无所有,只剩下要努力从满是失败的感觉中振作起精神来。
在夏洛蒂所说的一些话中,有一分奇怪的真相。她的母性激情赋予了她怎样的悟性啊!她的嫉妒似乎有千千万万的触角。是的,的确,对迪莉娅来说,蒂娜新婚前夜的甜蜜和宁静填满了她本人过去未能实现的愿景。它们温柔地、不知不觉地让她安于自己对所错过的那些东西的记忆。最后这些天里,她过着这个女孩的日子,她就是蒂娜,而蒂娜则是她本人少女模样的自己,那个遥远的迪莉娅·洛弗尔。现在,有生第一次,迪莉娅可以不带羞耻、不带自责、不带苦闷或者顾虑,全心投入到爱已得到回报的想象中,那是她的想象力曾一直要避开的。她在年轻时做出了选择,然后在成熟中接受了它;而现在,这个如此神秘的恍若是她本人的新婚的欢乐,补偿了所有她错过但却从未抛弃的一切。
迪莉娅现在理解了,这些夏洛蒂全都已猜到,并且这种认知让她充满了强烈的怨恨。夏洛蒂很久前说过,克莱门·斯潘德从未真正属于过她,而现在她察觉到克莱门·斯潘德的孩子也同样如此。随着这个真相的悄然浮现,迪莉娅的心融化了,对夏洛蒂满怀以往的同情。她明白了,干涉他人的命运,对任何人类以自己的方式去爱和去受难的权利哪怕最轻微的触犯,都是一件可怕的、亵渎神明的事情。迪莉娅在夏洛蒂·洛弗尔的人生中干涉过两次,那么夏洛蒂把她当作敌人是很自然的。只是如果她不去用伤害蒂娜来报复自己该多好!
这位养母的思绪痛苦地回到了楼上的那个白色小房间里。她本打算与蒂娜呆上半个钟头,让这女孩沉浸在芬芳的思绪里,就像那些她睡醒时将在枕边发现的鲜花。而现在迪莉娅从沉思中一下子惊醒了。楼梯上有脚步声夏洛蒂穿过寂静的屋子下楼来了。迪莉娅站起身,隐约有股想逃走的冲动:她感到无法正视堂妹的眼睛。她转到走廊的拐角,希望发现餐室的窗门还开着,然后不引人注意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但是夏洛蒂顷刻间便到了她的身边。
“迪莉娅!”
“哎,是你啊?我正要上楼睡觉。”迪莉娅拼了命也没能阻止声音中的那片冷硬。
“是啊,时间已经晚了。你一定很累了。”夏洛蒂停顿了一下;她自己的声音也紧张而痛苦。
“我是累了,”迪莉娅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