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蒂娜·洛弗尔现在是克莱门蒂娜·罗尔斯顿小姐七月份就要嫁给兰宁·哈尔西了。订婚是在四月里宣布的。订婚期那么短,家族里的女性长辈们都开始对这种粗俗的做法嚷嚷着表示反对。在那个年代的纽约,人们一致认为“应该给年轻人彼此了解的机会”;尽管在构成纽约社交界的那些对夫妻中,多数人都自小一起玩耍,并且各自的父母也是多年世交,可仍有一条莫名其妙的礼仪规则,要求把刚订婚的那对人当作一对彼此刚刚认识的人。在南方各州,行事则有所不同:在他们的记录中,草草订婚、甚至私奔结婚都并不鲜见;但那种轻率与纽约迟缓的血液不太协调,纽约的生活步调仍然在与荷兰人的深思熟虑保持着一致。
然而,对于像蒂娜·罗尔斯顿这种不平常的情况,无视传统并不会让人感到很吃惊。首先,每个人都知道,她像你我一样,不是什么蒂娜·罗尔斯顿;除非有人确实相信那些关于可怜的吉姆那未知的“过去”和他的寡妇宽宏大量的传言。不过对那些传言大多数人都持反对意见。人们不愿对一个死去的人横加指责,因为他无法为自己辩护;而罗尔斯顿家的人一致宣称,就像他们完全不赞成詹姆斯·罗尔斯顿太太把蒂娜收为养女那样,他们也完全相信,要是这一举动会被理解为给她去世的丈夫“染上污点”的话,那她是不会这么做的。
不:这个女孩可能是洛弗尔家的人然而甚至持这想法的人也并不多不过她肯定不是罗尔斯顿家的人。她那褐色的眼睛和轻浮的样子很明显地把她排除在这个家族之外,都用不着什么官方的开除。事实上,大多数人都相信正如兰斯盖尔医生一向断言的那样她的身世的确无法弄清楚。井然有序的社交界中偶尔会有一些无法解开的谜团让人感到迷惑和恼怒,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代表。大家也都相信,既然当初罗尔斯顿太太留下这孩子是因为堂妹夏洛蒂实在离不开她,那现在迪莉娅·罗尔斯顿收她为养女不过是再次证明了洛弗尔家族很抱团。要是说罗尔斯顿太太的儿子和女儿对收养蒂娜这个主意感到高兴,那就是在夸大其辞;不过他们对此不予置评,用高贵的沉默使母亲的这个怪念头的影响力降到了最低。这是老纽约的家族们要遮掩个别成员的古怪行径时通用的方式,而且在“钱足够分配”的情况下,要是继承人们还对总遗产中转让出小小的一笔数目表示抗议的话,那会被认为太庸俗太贪婪。
尽管如此,迪莉娅·罗尔斯顿从收养蒂娜的那一刻起,就充分察觉到了自己那两个孩子在态度上的转变。他们对她很耐心,几乎像父母对孩子般:他们刚原谅了那孩子的一个幼稚的过失,不过因此决定也必须对这孩子进行更加严密的看管。周围的人对待她同样也是这副纵容但却监督的态度。
她“处理事情”有种无可置疑的派头(最先这么说的人是席勒顿·杰克森);自从那位无所畏惧的妇人曼森·明格特太太违背了她丈夫的遗愿之后,在纽约再没出现过像她这种态度的人了。不过罗尔斯顿太太的方法与其并不相同,而且分析起来更不容易。曼森·明格特太太借助花言巧语、讽刺谩骂、死缠硬磨和上蹿下跳办成的事情,另一位完成起来既没有拔高嗓门,看上去也一步都没有脱离常规。她说服吉姆·罗尔斯顿收留那个弃婴时,事情办得易如反掌,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办的以及是怎么办成的;并且第二天他和她就像平常无事人似的满面笑容了。然后就是现在,这次收养!好吧,她使了同样的手段,正如席勒顿·杰克森说得那样,她表现得就好像收蒂娜为养女一直都是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就好像她很惊讶人们竟然会惊讶一样。而面对她的惊讶,人们的惊讶显得很愚蠢,于是它们渐渐停息了。
事实上,迪莉娅在人前自信沉着,在人后却疑虑重重、忐忑不安。但她曾经学会一个道理:一个人要是不想解释的话,就几乎可以做任何事(甚至也许可以去谋杀);并且这道理从未被遗忘。她对收留弃婴从未解释过;现在也不打算对收她为养女进行解释。她只是办她要办的,就好像没发生什么需要说说清楚的事;而长期承继下来的道德上的谨慎促使她紧守这些疑虑,不告诉别人。
这些疑虑实际上并没怎么涉及公众舆论,它们涉及更多的是夏洛蒂·洛弗尔的个人想法。夏洛蒂在起初那一刻悲痛的抗拒之后,哀婉地、几乎是痛苦万分地表示了十分感激。她这样是有理由的,蒂娜的态度透露出了很多东西。蒂娜在从范德格雷夫家的舞会刚回来的那些天里,露出了一种孤僻、阴沉的脸色,那使迪莉娅恐惧地想起了夏洛蒂·洛弗尔多年前突然出现在自己卧室的那面镜子里时的鬼样子。母亲的历史的头一个章节已经写在了女儿的眼睛里;而蒂娜的斯潘德血液很可能会促成那个结局。在那几天的默默观察中,迪莉娅怀着恐惧和怜悯,发现夏洛蒂的担心自有其道理。这女孩差点儿让她俩都落了空:无论如何一定不能再冒这种险了。
哈尔西家,整体来说,表现得令人钦佩。兰宁希望娶亲爱的迪莉娅·罗尔斯顿的被保护人大家都知道,她很快就要姓她养母的姓了,并且继承她的财产。有什么比与罗尔斯顿家再结一个姻盟更能让哈尔西家的人向往的呢?这些家族一向都是相互结亲的。哈尔西的父母在祝福时带着一种怂恿,这既显示出他们也有他们的焦虑,也显示出他们看见兰宁“安定下来”的那种释然会足以抵消这桩婚事可以想见的那些瑕疵虽说,一旦定了下来,他们是甚至连向自己都不会承认这种瑕疵存在的。对于自己的安排布置,任何会影响到其完美得体的事物都会被老纽约置之脑后。
这一切夏洛蒂·洛弗尔当然察觉到并且也承认了。她接受了这种情形在私下与迪莉娅相处的时候把它当作是一个配不上的罪人所受到的一长串恩慈中又添加的一项。而她有句话也许能略为解释她的这种接受:“现在至少她永远也不会疑心事情的真相了。”她的孩子永远不要去猜测她们之间的纽带,这已经成为这个可怜人的主导思想了……但是迪莉娅的主要支撑则是看得见蒂娜。她是她那被拒绝了的幸福的模糊映像,这个逐渐老去的女人的整个生活都是由那映像定型上色的,她悬在天赐的极乐之光中目眩神迷。有时候,当她瞧着蒂娜变幻的面孔,觉得自己的血液仿佛正在里面拍击,觉得好像能读懂汇成那些纷乱激流的每一个念头和每一种情绪。蒂娜的爱情是一次暴风骤雨的恋爱,不断在狂喜和沮丧、傲慢和自卑中跌宕起伏;这些都以一种不加修饰的坦率展现在迪莉娅面前,她从中看见了自己那被扼杀的青春的种种美景、渴望和想象。
这女孩对于自己被收为养女的真正想法是什么,这点可不容易搞清楚。她在十四岁时获知了自己身世的流行说法,并且漫不经心地接受了,就像一个幸福的孩子面对某个遥不可及且无法想象的事实那样,因为这事实并没有变更她所熟悉的事物的秩序。而她以同样的精神状态接受了被收为养女这件事。她知道给她罗尔斯顿这个姓氏是为了便利她嫁给兰宁·哈尔西。迪莉娅有种感觉,所有不相干的问询都被淹没在了一种势不可挡的感激之中。“我心里一直都当你是妈妈;而现在,你这个最亲爱的,你真的是,”蒂娜悄声说道,脸颊贴着迪莉娅的脸颊;迪莉娅大笑着回答:“是呀,只要律师们能让我当上!”然而,事情于是就此被丢下了,被蒂娜狂喜的激流一扫而空。那些天里,迪莉娅、夏洛蒂,甚至殷勤的兰宁,都颇像几根在阳光照射下的激流中回旋的稻草。
这股金色的洪流带着他们向前,越来越接近那个迷人的日期;而迪莉娅沉湎于婚礼的筹备中,她感到惊讶,她对亲生女儿的事情也是一一安排、样样过目,但相比之下那次中的她却显得有些漠然。在小迪莉娅平静的婚礼中,没有能够刺激脉搏跳动的东西;而随着蒂娜婚期的迫近,想像如岁月般萌生开来。婚礼将在洛弗尔府邸举行,迪莉娅·洛弗尔自己就是在长岛海湾的这座老房子里出嫁的,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夏天都在那儿度过。尽管穷街陋巷如网络般已经布满了邻近一带,这幢带着细柱廊的老房子仍旧隔着一片未修剪的草地和茂密的灌木林眺望着地狱门那儿的海峡;休息室里还保留着那些脆弱的细长靠背椅、谢拉顿式的小桌以及橱柜。大家都认为把这些东西丢掉换更时髦一些的家具没什么用,因为这座城市的发展注定了这地方终究会被卖掉。
像罗尔斯顿太太那样,蒂娜会有一个“居家婚礼”,虽然主教派社团已经开始不赞成这样的婚礼了,认为那是浸礼派、循道派、一位论派和其他无圣坛教派的令人鄙夷的权宜之计。然而,在蒂娜这件事上,迪莉娅和夏洛蒂两人都觉得在家里举行婚礼有更好的私密性,这弥补了它比较世俗的缺陷;而哈尔西家也赞同她们的决定。六月结束前,女士们在洛弗尔府邸各就各位,而且每天清晨都有人瞧见年轻的兰宁·哈尔西的单桅船在海湾中击水而来,在草地下方的锚地卷起它的帆。
所有人的记忆中,都不曾有过更美好的六月了。走廊下的大马士革玫瑰和木樨草从未曾把这样一缕夏日的气息送进过那高高的法式窗户;从古老的拱顶柑橘房搬出来的多节的柑橘树从不曾开过这样浓密的花儿;草坪上一堆堆圆锥形的草垛散发出了阿拉伯的香气。
婚礼前夜,迪莉娅·罗尔斯顿坐在走廊中注视着月亮从长岛海湾升起。大量的最后准备工作使她很疲倦,想到蒂娜要走了她很伤心。明天晚上这屋子就会空下来了:她和夏洛蒂将孤独地一起坐在晚间的灯边,直到死亡来临。这样的自叹很傻她提醒自己,那“不像她”。可太多的回忆在她体内翻腾低语:她心神不安。悄无声息的休息室已经改成了一间小礼拜堂,有一个垂着蕾丝的圣坛,高挑的雪花石膏花瓶正等着白玫瑰和六月百合,从门口到高坛的长条红地毯把一排排椅子分成两边;当关上那扇门时,她觉得回到洛弗尔府邸举行婚礼也许是个错误。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穿着那件绣着雏菊的高腰“印度薄纱棉”,踩着平跟绸缎凉鞋,戴着布鲁塞尔面纱;又一次在那面灰黄色的壁镜里看见了自己当时倚在吉姆·罗尔斯顿得意洋洋的胳膊上离开这个房间时的身影;看见了自己在站到礼堂那簇钟形白玫瑰下之前与镜中的自己所交换的那惊恐一瞥,看见自己对祝贺的人们在微笑致意。哎,那面壁镜明天会照出一个多么不同的身影啊!
夏洛蒂·洛弗尔轻快的脚步声在门里边响了起来,然后她走出来与罗尔斯顿太太汇合了。
“我去厨房跟梅丽莎·格雷姆斯说了,她最好准备至少两百碟冰激凌。”
“两百?是啊我想她最好这样,费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要来呢。”迪莉娅沉思着。“那碟子垫布呢?”她问道。
“有你姨妈西西莉亚·范德格雷夫家的,我们会弄得很漂亮的。”
“对的。谢谢,夏洛蒂,让你费了那么多心。”
“哎呦”夏洛蒂抗议道,飘过一丝冷笑;迪莉娅察觉到了对一位母亲忙于自己女儿的婚礼细节表示感谢所包含的讽刺。
“请坐下,夏蒂,”她小声说道,为自己的蠢话感到脸红。
夏洛蒂疲倦地叹了口气,坐在最近的那把椅子上。
“明天我们会有个好天气,”她说着,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平静的天空。
“是啊。蒂娜呢?”
“她很疲倦。我打发她上楼去躺着了。”
这似乎非常妥当,因此迪莉娅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阵儿,她说:“我们会想她的。”
夏洛蒂的回复是含糊不清的一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