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纽约往事:淑女篇 - 美伊迪丝·华顿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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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天晚上11点,斯特拉瑟斯夫人家长长的客厅里早已挤满了人,灯火通明。

莉齐·黑兹尔迪安在门口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停下来挺直腰杆,朝每个人群或走进的每间客厅、音乐厅、剧院环视一圈,这习惯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能动作,因此,如果有人向她指出,她认识的那些年轻女人这种不经意的表情和不小心的举动,她会非常惊讶。那些女人确实也环视四周,但却带着一种朦胧、迷茫的目光,这种目光既是出自年轻,也是出自某种自觉的美。

莉齐·黑兹尔迪安从很久以前就把她这个年龄的大多数女性看作是生活这门艺术里的孩童。由经验培养出来的某种自卫的野蛮天性,一直使她比那些迷人的美人更加警觉和敏感,那些美人从育儿室步入到婚姻的殿堂,就像从一个玫瑰衬里的摇篮迈进另一个摇篮。晚餐后漫长的时间里,她在闷热的客厅听着她们无伤大雅的谈话,她们的丈夫此时则在楼下的吸烟室交流思想,就算这些思想不是那么不同凡响,至少也是基于更加直接的经验,这种时候她常常想“睡在摇篮里她们一直都是那样”。

然而,正如所有那些老妇人所说,莉齐·黑兹尔迪安一直偏爱与男士们相处。

此时,她寻找的那个人没有出现,她轻轻松了口气。“但愿他知道要离得远远的!”

她更愿意自己离得远远的;但是她丈夫非要让她来。“你知道的,你在斯特拉瑟斯夫人家总是能玩得很高兴每个人都玩得很高兴。这个老太婆不知怎么搞到了纽约最可爱的房子。今晚是谁演唱?……如果你不去,我就会认为那是因为我咳嗽比平时多了两三倍,所以你在为我担心。我的小宝贝,这会比第五大道旅馆的大火更要我的命……我现在感觉心跳非常不稳定……穿上你的黑天鹅绒长裙,好不好?戴上那两朵玫瑰……”

因此她出发了。现在她就在这儿,穿着她的黑天鹅绒长裙,在斯特拉瑟斯夫人家的枝形吊灯亮闪闪的灯光下,置身于全纽约这些年轻、美貌和欢乐之中,因为,正如黑兹尔迪安所说,斯特拉瑟斯夫人的房子比其他任何人的房子都要可爱,而且每当她打开房子里的那些门,总是有四面八方的人们成群结队涌进来。

当黑兹尔迪安夫人走到内厅时,一阵浑厚的男高音正渐近尾声,大家都安静专心地听着。她看到坎帕尼尼[1]穿着低领衣服,嗓音在钢琴上方渐渐平息,最终变得寂静无声,紧箍着手套的那些手鼓起掌来,接着人头攒动,人们一如往常,大声喧哗。

在分散的人群里,她瞥见希尔顿·杰克逊银色的头顶。他们的目光越过裸露的肩膀相遇,他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她似乎觉得他干笑了一下,小胡子翘了起来。“他不常向我鞠躬鞠得那么低,”她担忧地想。

不过,当她走进房间,又泰然自若起来。在所有这些傻乎乎的漂亮女人之中,她觉得自己非常强大,因为她几乎在每件事情上都比她们懂的多,从做头发的方法到隐藏秘密的技巧!她感到一阵得意,得意自己裸露在黑天鹅绒长裙外那光滑白皙的双肩,得意从浓密的发髻上松开的那一缕卷发,得意尖端镶有钻石的金质发簪斜插着将发髻固定住。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的,不需要任何女仆帮她,她怎么可能让苏珊那种笨手笨脚的人帮她呢!嗯,作为一名女性,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斯特拉瑟斯夫人浑身羽毛装饰,身体笨重,星星状的钻石点缀在她那黑色的假发上,就像针插在针垫上,她已经迈着坚定的步伐回到了外室。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进来;她正用自己那套常用的拙劣技巧接待、分配、介绍他们。突然,她的笑容加深了;很明显她在问候一位老朋友。她周围的人群解散了,黑兹尔迪安夫人看到她正抓着一个高个男子的手说着什么悄悄话,她显得既亲切又心不在焉,用女主人特有的闲散目光把各个房间扫视了一遍。那两人相视一笑;然后斯特拉瑟斯夫人的目光转向内室,她的微笑似乎在说:“你会在那儿找到她的。”

高个男子点点头。他镇定自若地环视四周,然后开始朝人群中心走去,和每个人打着招呼,看起来他只是向遇到的每一位表示问候,除此之外并没有具体目标,然而他静静地、稳步地走在这条直通内室的路上。

黑兹尔迪安夫人已经在钢琴附近找到个座位。一个相貌好看的年轻人坐在她旁边,正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他将会在博福特家美妙的舞会上穿什么衣服。她听着,时而表示赞成,时而提出建议;不过她眼睛的余光一直没离开渐渐走近的那名高个男子。

他帅吗?是的,她对自己说;她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帅。也许有点过于魁梧和红光满面;尽管他的风度和体态非常明显地否定了这一点,然而经过再三考虑,人们还是会认为像他这种身高的男子,毕竟会给人一种压抑感。是的;通常,他的胸有成竹使他看起来像是刻意表现出来的;就是说,作为一个超过40岁的男子,漫不经心地打发着时日,还仍然是一个肌肉发达的人,蓝色的眼睛依然清澈,晒黑了的浅脑门上那波浪式的金发并不比过去显少,散落在眉毛上方的金发颜色浅得几乎成了银色,蓝色的眼睛因为浓密头发的衬托显得更蓝了。一副傻相?并没有。他的微笑否定了这一点。这微笑充满自信,足以使他避免一副蠢相,然而这微笑又如此冷酷,使人感到丝丝寒意,他轻易决然地支配着自己的生活,正如此刻信步穿过斯特拉瑟斯夫人家的客厅一样。

半路上他被耽搁了,因为维森夫人用她那红扇子轻轻拍了他一下。维森夫人当然了,黑兹尔迪安夫人思考道,查尔斯不是已经提到过,他们观看那场大火时萨拜娜·维森夫人正和她母亲帕雷特夫人一起也在场吗?萨拜娜·维森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女性,是她家族中这一代人里少数打破过传统的人之一,斯特拉瑟斯夫人这位鞋油女王刚买下第五大道的这座房子时,她就来这里做客,发起了对社交界的第一场挑战。莉齐·黑兹尔迪安将双眼合上了一会儿;然后,她从座位上站起身,加入了围在歌手周围的人群。她从那儿遛达到另一个熟人堆里。

“听我说:这家伙又要唱啦。我们到那边角落去吧。”

她感到有人非常轻微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然后她遇上了亨利·普雷斯特沉着的目光。

一块火光通红、棕榈树遮蔽的休息区将客厅和餐厅隔开,它位于房子后部,横穿整间房子。黑兹尔迪安夫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她看到维森夫人警惕的目光,于是她微笑着抬起头,跟着她的同伴走了。

他们在棕榈树下的一张小沙发上坐下来,一对夫妇也在寻找同样的休息区,这对夫妇在门口停住,然后交换了下眼神走了出去。黑兹尔迪安夫人笑得更厉害了。

“我的玫瑰呢?你没收到吗?”普雷斯特问道。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她,同时却假装正在查看手套上的一颗纽扣,或者正在注视他那擦得锃亮的靴子尖。

“不,我收到了,”她回答道。

“你没戴它们。你戴的不是我订的。”

“不错。”

“那么,这是谁的?”

她打开她的珠母扇,把头垂在它那复杂的花纹上。

“我的,”她说道。

“你的!唔,当然啦。不过我猜,是有人送你的吧?”

“我送的。”她犹豫了片刻。“我把它们送给我自己。”

他微微扬起眉毛。“可它们不适合你那么淡的粉色!我能问问为什么你没有戴我的吗?”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永远不要送花……在那一天……”

“胡说。那一天才更应该送花……怎么回事?你还在紧张不安吗?”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压低声音说道:“今晚你不该来这儿。”

“我的小宝贝,这真不像你!你确实紧张不安。”

“当时你没看到帕雷特家窗户里的那些人吗?”

“什么,在对面吗?天哪,没看到;我当时只顾走路了!真是活见鬼,这下可没有退路了。不过那又怎样?在那么挤的人群里,你认为有那么一会儿”

“当时我丈夫和他们一起在那屋子里,”她说道,声音更低了。

他那自信的脸耷拉了下来,然后,几乎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傲慢自大的神气。

“那么?”

“哦,什么也没发生到现在为止。只是我要你……现在走开。”

“正如你不让我来这儿一样!可你却来了,因为你知道如果你不来的话……我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亲爱的,听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失去理智!”

这个挑战似乎唤醒了她。她抬起下巴,环顾挤满了人的房间,从这个角落可以对房间一览无余,她朝几个熟人动人地点头和微笑,希望他们当中有人向她走来。可是,尽管他们都对她的问候做了回应,而且带着几分夸大的热诚,然而谁也没有朝她隐蔽的座位走过来。

她稍微把头扭向她的同伴。“我再次要你走开,”她重复道。

“那好吧,我会走开的,等这家伙把歌唱完。但是我必须得说,你真是讨人喜欢”

《你好,我的家》[2]的节拍响起,使他止住话头。他们并排坐在沉思冥想、表情僵硬的时髦人士中,听着昂贵的音乐。她已将身体甩进沙发的一角,而亨利·普雷斯特,除了他的双眼他整个人都非常谨慎,他坐在离她稍远的地方,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握着放在膝盖上的折叠礼帽,令一只手则随意地放在沙发上。她的薄纱围巾的一端耷拉在他俩中间;她没有朝他的方向看,也没有将目光从歌手身上移开,但是她能感觉到普雷斯特的手已经挨到她的围巾并把围巾朝他那边拉。她轻微战栗了一下,下意识地动了动,似乎要把围巾收拢到自己身边然后放弃了。歌声停止,他朝她微微弯下腰,说道:“亲爱的”,声音那么低,似乎只不过是一口气拂过她的面颊;之后,他站起身向她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漫步走进另一个房间。

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重新将身体安置在角落里,冲希尔顿·杰克逊抬起她明亮的双眼,他正走近她。“今天下午多亏你把查理从帕雷特那儿送回家。”她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在她旁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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