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星陨
冬去春来,光阴荏苒,菩提树枝头的细雪化尽,春雨滴在上面,就绽出嫩叶来,再经夏日烈阳炙烤,秋日凉风吹拂,便重新飘落于地,碾作尘烟。又一年的轻雪落在上头,成了别无二致的白,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去岁,还是今冬。
几个孩子正嬉笑着站在墙根,用木尺丈量比对身高,你长了一寸,他拔了半尺的,吵吵闹闹,异常欢腾,“呀!你垫脚尖!”“胡说!你才作弊!”
贺琛背着手从窗口望见,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徐仆射的孙儿都这么大了,何苦再劳心劳力呢?朱异也没什么野心,总不至于谋反吧。”
徐勉扶着桌案起身,老迈之态尽显,“自从去年回宫后,至尊就越来越少露面,朱异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他只顾自己的前程荣宠,全无半分忧国忧民之心,又与太子素来不和,晋安王更升了骠骑大将军,桩桩件件,叫我如何能安心呢?”
“太子身边还有何敬容,徐仆射数次推举,至尊定会放在心上的。”
“唉。。。何敬容是有几分才干,可他就算继任为仆射,也绝斗不过朱异。我与朱异同朝为官,胶着了大半辈子,深知他的厉害。”徐勉按住窗棂,眯起了眼睛。外面的阳光落在雪地上,格外刺目。
贺琛想起至尊对朱异的袒护,也是大为忧虑,可徐勉都无能为力,他就更说不上话了,“徐仆射无需忧心,只要您在一日,朱异就绝不可能独霸朝堂。”
“就怕。。。就怕我不在啊。。。”徐勉的白胡子微微抖动,从头到脚,满溢着岁月流过的陈腐气息。
贺琛惊惧的看向徐勉,被他吓了一跳,“徐仆射,您正当盛年。。。”
“行了,我心里有数,”徐勉抬了抬手,打断贺琛的宽慰,“这两年,我常到深夜才能入眠,可天还未亮,就又转醒,膳食也与日俱减,恐怕没多少熬头儿了。我如今忧心的,并非子孙家业。。。”
他望着窗外捧雪嬉闹的孩童良久,才继续道,“要是能把朱异带下去,我也能瞑目了。可惜那老儿越活越精神,恐怕还得三四十年啊。”
贺琛拍了拍自己华丽的衣袖,“下官高爵厚禄,饱食终日,正愁没有报效仆射的机会,这次,就让下官上书至尊吧。”
徐勉叹了口气,“千万记得加封密奏,更不可指名道姓,只怕落入朱异手中,会让贺左丞受牵连啊。”
皇宫。
寝殿中燃着比往年更多的火盆,暖的如置身春日。
武帝虽然还算康健,到底年纪摆着,有时也不得不服老。对面的朱异头上冒汗,把外袄解了下来,武帝却不让内侍拿走,“你不穿,给我披着,我怎么还觉得有些冷呢?”
“食素的确使人心静体凉,”朱异觑着武帝的神色,试探道,“可如今是冬日,该略吃些牛羊,多少暖暖身子。陛下这个年纪,腰围才二尺,实在叫臣看的心疼。”
武帝微微一笑,“你的话不无道理,求佛贵在心诚,不在外物。可我自己也没有胃口,还是算了。”
内侍蹑手蹑脚的进来,手里捧着密封的表章,“陛下,贺琛贺左丞有密奏呈上。”语罢看了一眼朱异。
武帝皱起眉头,似乎不大高兴,“什么密奏要送到这儿来?不是说都交给朱舍人吗?”
内侍高高举着表章,不敢回话。
“呵,臣还记得,贺左丞年轻时,容貌端方,举止闲雅,每次进宫朝见,陛下都要留人半日,朝臣们都说,上殿不下有贺雅。就算如今老了,陛下也不至拒人于千里之外吧。”朱异似乎很不怕武帝,话里带着刺,“既然是密奏,臣不好在场,就先告退了。”
“诶。。。朱卿留步。。。”武帝无奈的喊住他,示意内侍把表章递过去,“老了老了,倒更小气了,来,你念给我听。”
朱异忍不住露出得逞的笑来,“是,臣领旨。”
他抖抖簇新的袍袖,展卷沉声念起来,“臣荷拔擢之恩,曾不能效一职;居献纳之任,又不能荐一言。窃闻‘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明君不畜无益之臣’,臣所以当食废飧,中宵而叹息也。辄言时事,列之于后。非谓谋猷,宁云启沃。独缄胸臆,不语妻子。辞无粉饰,削槁则焚。脱得听览,试加省鉴。如不允合,亮其戆愚。”
“其事曰:圣躬荷负苍生以为任,弘济四海以为心,不惮胼胝之劳,不辞癯瘦之苦,岂止日昃忘饥,夜分废寝。至于百司,莫不奏事,上息责下之嫌,下无逼上之咎,斯实道迈百王,事超千载。但斗筲之人,藻棁之子,既得伏奏帷扆,便欲诡竞求进,不说国之大体。不知当一官,处一职,贵使理其紊乱,匡其不及,心在明恕,事乃平章。但务吹毛求疵,擘肌分理,运挈瓶之智,徼分外之求,以深刻为能,以绳逐为务,迹虽似于奉公,事更成其威福。犯罪者多,巧避滋甚,旷官废职,长弊增奸,实由于此。今诚愿责其公平之效,黜其谗愚之心,则下安上谧,无侥幸之患矣。”
武帝听罢,默然不语。贺琛书中所奏,才短量小,谄谀奸佞,诡竞求进,作威作福,不说国之大体的人,虽未指名道姓,却十有八九就是朱异和几个宠臣。
朱异见武帝不说话,心里就是一沉,他丢开表章,冷笑连连,“陛下也以为,贺左丞言之有理吗?若有真凭实据,何不指名道姓,罗列罪状?这样偷偷摸摸,不清不楚的绕着臣送密奏,究竟居心何在?”
武帝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还是第一回被臣子诘责,又有朱异的逼迫,难免挂不住脸面,立时拍案大怒,“来人!主书何在!”
自从信了佛,武帝就难得发脾气,这还是十几年来的头一遭。那内侍吓得连滚带爬,赶紧出去把主书叫进来。
“臣在,臣在,陛下请讲。”主书抖抖索索的铺好纸墨,握起了笔。
武帝喘着气,吹胡子瞪眼睛,“謇謇有闻,殊称所期。但朕有天下,四十馀年,公车谠言,见闻听览,所陈之事,与卿不异,常欲承用,无替怀抱,每苦倥偬,更增昏惑。。。。。。。朕无则哲之知,触向多弊,四聪不开,四明不达,内省责躬,无处逃咎,尧为圣主,四凶在朝,况乎朕也。能无恶人?但大泽之中,有龙有蛇,纵不尽善,不容皆恶。卿可分别显出,某刺史横暴,某太守贪残,某官长凶虐,尚书兰台主书舍人,某人奸猾,某人取与。明言其事,得以黜陟。。。。。。卿云‘百司莫不奏事,诡竞求进’。此又是谁?何者复是诡事?。。。。。。是故古人云:‘专听**,独任成乱。’犹二世之委赵高,元后之付王莽。呼鹿为马,卒有阎乐望夷之祸,王莽亦终移汉鼎。宜各出其事,具以奏闻。”
叱责诘问贺琛的敕令,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大张,武帝这才满意,“去,立刻交给贺琛!今后非军国大事,不得擅自密奏!”
主书点头不迭,哪敢多留半刻,赶紧捧着墨迹未干的敕令,一溜烟儿走了。
朱异的脸色由冷转热,殷勤的上前给武帝倒茶顺气,“陛下消消气,贺左丞定是个知错能改的人。”
“嗯。。。”武帝吁出一口气,喝着茶动了动眉眼,“这茶怎么没味道?”
“茶香哪及酒香浓?雪日最宜饮酒,宫中佳酿,梅蕊添香,臣陪陛下小酌数杯如何?”
“取金樽来!”武帝被他说的嘴馋,自然无不允准。他亲手斟满两杯,酒香随着晃动的清液四溢而出,“这可是刘白堕亲手酿制的鹤觞,好不容易才从魏国弄来的,便宜你了。”
“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鹤觞着实是好酒。”朱异也笑了起来,浅酌慢饮,“臣听闻,魏国南青州刺史毛鸿宾路遇贼寇,贼寇饮之皆醉卧,遂被擒获。此酒香美,劲头却大,恐怕臣今日是迈不出殿门了。”
“那又何妨?”武帝咂咂嘴,颇为惬意,“难道偌大的皇宫,连张床也找不出来吗?”
朱异不说话,只对着窗外雪景频频举杯。
武帝颇为不满,轻轻敲了敲桌案,“爱卿怎么不言语?”
朱异转过头来,神色坦然,“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哦?听卿言下之意,是正得意非凡了?”武帝有意曲解,拿话逗他。
朱异没忘记溜须拍马的看家本领,“能与陛下对坐饮酒,换了谁都会得意。”
可惜今日不是个能静酌谈心的日子,才寥寥数句,就又有内侍进殿。
武帝烦不胜烦,语气闷郁,“又有何事?”
“回禀陛下,魏国传来消息,尔朱荣暴毙!”
武帝激动的差点碰翻酒杯,幸而朱异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金樽,“快细细讲来!”
“是!”那内侍口齿伶俐,娓娓道来,“尔朱皇后,就是尔朱荣的长女,在十一月初一诞下皇子,魏帝以此为由,请尔朱荣入宫看望外孙。尔朱荣在明光殿拜见过魏帝,光禄少卿鲁安就带兵冲上来,尔朱荣以为是刺杀,竟然投向魏帝,想保护他。谁知魏帝早已横刀膝下,一刀便结果了尔朱荣。跟随尔朱荣进宫的元天穆、尔朱菩提也都被杀。魏帝欣喜若狂,亲登阊阖门,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