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人非
苏南卿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归墨。
他犹记得那日那个素来桀骜的墨衣少年抱着颜曦的骨灰跪在他面前,双手沾满了血渍,眼睛里一片猩红。那时他便知道,那个冷心冷情的人,在西楚的柔嘉帝姬香消玉殒后,心也死了。
心如死灰的人,是留不住的。
他从未怪过归墨杀了归晚,纵使他们主仆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家人,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说起来还不及归墨与归晚的关系亲近。可归晚间接害得颜曦殒命,害得归墨永失所爱,也不外乎归墨亲手了结她,予她致命一击。
在他看来,归晚全然是咎由自取,她终归还是让他失望了。但归墨没办法放下,从此就带着颜曦的骨灰远走高飞,再也不理俗世。
惊才艳艳、名动天下的淮南王世子公子瑾一生一意孤行,纵然手段乖张狠戾,但从未因自己做的任何事而歉疚过,唯一的一次,便是后悔那次看着自小跟在他身旁的归墨徐徐跪在他面前,求他一次成全时,缄默不语。
那一次的犹疑不定,害得颜曦灰飞烟灭。
那一次的狠心绝情,使得归墨永失所爱。
苏南卿想,归墨对他,终归是有恨的。
他以为,他再也不能见到归墨了的。可是那人一身墨衣,执剑而立,冷清的眼眸里终于染上了一寸的温情。他收起长剑,指尖扣得死紧,微微泛白,然后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们,躬身道,“公子。”
一顿,瞥了一眼穆漓笙,又垂下了眼眸。
“……穆姑娘。”
穆漓笙以为归墨会故意掠过她,给她难堪,可是他没有。他面容平静,眼睛里都没有掀起一丝的波澜,像是望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她摸了摸下颌,苦笑。
若说恨,归墨自然不会恨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苏南卿,但他对穆漓笙,真真是恨之入骨了。最初他抱着阿颜的骨灰在雨幕中跪在苏南卿的卧房面前时,瞧见她,抓着剑胡乱地向她砍来,那目光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像是憎恨,像是讽刺,又像是悲凉。
血淋淋地将她钉在原地,再也迈不动一步。
苏南卿眼眶发红,望着归墨。他想要像往常一样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手却在落到手臂上时缩了回去,指尖蜷缩着。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两相顾无言,只余下苍白的一句问候。
归墨抿起唇,“昨日。”
也只在他们前一日,穆漓笙想有千言万语想要问,却想到她不尴不尬的身份,到底没有问出口。反而是苏南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回家就好。”
归墨倏地,红了眼。
他走遍千山万水,都不及一句。
回家就好。
“公子。”归墨撑着剑单膝跪下,眼眶泛红,“归墨回来向公子请罪。”
苏南卿温和地看着他,眉眼里泛过柔软的光,又重复了一遍,“不管怎样,回家就好。你若想,随时都可以回来。”
昔日的美好仍历历在目。
苏南卿想起那时的永安,他坐在桃花树下抚琴,袅袅琴音流淌过指尖,他的姑娘就在映日桃花里翩翩起舞。耳畔还有穆漓笙与归晚拌嘴的声音,归墨就抱着剑倚在树下静静地望着他们。
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只是如今,都物是人非。
他想起那一桩桩、一幕幕,忍不住又唏嘘,轻叹道,问了当初一模一样的话,道,“归墨,你可放下了?”
那时的归墨倔强地站在雨中,黑色的长袍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那时的归墨说,“归墨……没办法放下。”
而今的归墨仍然倔强地站在庭院里,面容沉静,眼睛里分不清是苍凉,还是哀戚。而今的归墨说,“归墨,放不下。”
归墨,放不下。
苏南卿霎时哑口无言。
他想,他问的那句话,纯属多余了。他分明知道,归墨不可能放下,亦没办法放下,却还是禁不住问了。
归墨却已然站了起来,他转向穆漓笙,眼睛却没有看她,像是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只余一个作茧自缚的自己在苦苦挣扎。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那里面没有怨恨,无情无欲,道,“穆姑娘,可否随我来?”
穆漓笙听见归墨唤她,不由得一怔。
她拧起眉头,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太敢相信的模样,“……我?”
归墨点点头。
“穆姑娘,请。”
“归墨。”
苏南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率先挡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生怕他下一秒便用那把剑架到了她的脖子上去。
他凝眉,“你做什么?”
他记得归墨是恨着她的,那时他差点一剑刺死了她,最后是被苏南卿生生拦了下来。
如今归墨说他放不下,尽管他眼眸平静无波,宛若一潭死水,却仍是不放心让归墨与穆漓笙单独在一起。况且那人嘴巴笨得很,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又惹恼了归墨,她是归墨教出来的徒弟,若论武功,她学到的只是皮毛,不及他万一。
然而穆漓笙却不认为归墨会伤害她。
便是他伤害她了,那又怎样?
她应当承受这些,就是归墨一剑杀了她,也不足为惜。可就算归墨杀了她泄愤,也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