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红炉点雪
下了好几天的雪,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听着发闷。
宋飞度看着放晴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他拿手遮了遮,回头看过去,白茫茫的一片。抬起手摸摸自己的两鬓,也已经开始花白了。
宋飞度这么多年一直是孤身一人。
拉开短袄的拉链,拿出怀里的两瓶白酒放到桌子上。就着昨晚的花生米,一杯杯酒下肚。
喝到一半,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环,细腻的手掌摩挲着这枚已经有了裂纹的玉饰。有泪水从镜片中蔓延。
宋飞度自退休以来一直保留着每周去一次福利院,去一次敬老院的习惯,与之前的习惯有所反常的是不再愿意受到“关注”。
“您来啦宋局长,今儿又没少喝吧?”
福利院祝院长,很善良的一个人,就是嘴不好。这并不是宋飞度在心里的腹诽,而是他几十年的习惯,他习惯于从第一面到后来相处之时去不断揣摩一个人的性格与爱好。
“嗯,还好。小方最近怎么样?”
“别提了,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好,还贼轴,心思又重,身体就更不好了。自从你跟他讲了那个叫什么……那个韩愈是吧,讲过之后孩子就对这些写诗的写文章的迷的不得了,天天缠着我们常老师给他讲这些。我们哪里会这些啊,小屁孩竟难为人。正好宋局长你来了,快去看看孩子吧,都闷闷不乐好几天了,我说啊……”
“好了好了祝院长,我现在就过去,孩子在自己房间是吧?”
“是的是的宋局长,这个点其他孩子刚吃完饭都在后院玩呢。对了还真是得感谢你宋局长,要不是你组织捐款,孩子们哪能住上四人间啊,宋局长您真是太……”
宋飞度大步离开,身后祝院长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真是很难喜欢得上这个祝院长,嘴不仅碎还毒,一年一年过来慰问的干部眼看着少了又少,都是被这张嘴给送走的。
来到小方的门口,宋飞度挥挥手试图驱散一些酒气,整了整衣服,敲敲门。
“小方在里面吗?宋叔叔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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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阑钩开盖子,添了几块煤。
“嘶嘶声与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这是孟岐山的形容。
郑月清抚面叹息。走了一个许言,身边的孟岐山又开始甩自己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了。
余阑看着陶青,缓缓开口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是一个场景相似的梦反复做了很多次。”
余阑放下炉钩子,手上开始有了动作。
“每个梦的结尾,都会出现一个人,我知道他是来接我的,也知道接我去哪里。每次我都站在他面前踌躇犹豫,或许小朵就在他要带我去的地方等我。可站在这接我的人总是在变,有爷爷,有月清姐,有你,有老头,很多很多人都在那里等过我……我开始变得怯懦又迟钝,每次梦醒后又都像是躺在了昭苏河里,浑身无力,难以呼吸。
直到前几天进局子里的那晚,我的脑子里有了最如梦如幻的画面。过往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一个个故交亲朋就站在那条笔直铺开的路上,我在最远处,他们在我回头时。
小朵在我身畔,我转过身,她说余数你大爷,我没见过像条死狗一样的你。你该朝前看朝前走的……
我听到她在呢喃:人间二十年,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
你说生活是一条嫌着腥气的蹦跳的鱼,我要你做这条河里最有收获的渔人。
我知道小朵不会真的给我托梦,这么矛盾又诡异的话也只有我自己才说得出。可偏偏借小朵的嘴。”
陶朱眉目低垂,刚要出声。
余阑又用很小的音量说了句:“鱼非渔者,余非愚者。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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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飞度用了好一会功夫才安抚好了小方。沉思一会儿,看着孩子发黄的小脸,“今天,咱们就来讲讲李长吉。”
“李贺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写过一首诗,那我们就先来品鉴品鉴这首《高轩过》。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李贺自幼才思聪颖,七岁能诗。但其从小体形细瘦,通眉长爪,长相极有特征。正值其七岁时,韩愈、皇甫湜闻之未信,遂至其家,使其赋诗。未想他援笔辄就如素构,赋诗名为《高轩过》。
自此李贺名扬京洛。
后来年岁稍长,李贺便白日骑驴觅句,如李商隐所说:“恒从小奚奴,骑巨驴,背一古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于是本就体弱多病的他累至吐血,李母言:“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
岁添十五,李贺已誉满京华,齐名李益。
十六岁,朝中多变,宦官作乱,新政难施。成年后的李贺作《汉唐姬饮酒歌》-矜持昭阳意,不肯看南陌以讽刺。
也在不久后,在李贺寄给韩愈的诗卷里,卷首则是《雁门太守行》。这样一幅震撼人心的战争画卷让时任国子博士分司的韩愈在十分疲惫的状态下读至“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时就已精力满满,遂起身继续迎客。
而后李贺诗名远播,本可早登科第,振其家声。但年未弱冠,即遭父丧。在当时服丧务必以三年全期为限,所以直到他二十一岁,韩愈与李贺书,劝其举进士。于是该年初冬,他参加房式主持,由韩愈参与组织的河南府试,作下《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一举获隽,年底即赴长安应进士举。
本欲即赴长安登科第,振其家声取功名。可惜才子遭人妒,有人上书主考官,因李贺其父名作晋肃,谐音进士,遂言不能参加考试。无奈李贺未享父辈余荫,却反遭小人谗害。韩愈得知坚持为李贺说话: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可惜韩愈的打抱不平并没有改变结果。李贺家境贫寒,只能靠读书改变命运。可因为父亲的名字犯了忌讳,一生失去了科考的资格。从前的他白日骑驴得句入囊,暮归整理呕心沥血。可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如今经此一役,让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愁的滋味。无可奈何愤离试院,而后用诗装满了自己的愤慨苦闷: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李贺寒窗苦读十几载,终赴科考展宏愿时,却被告知你无法参加,甚至这一生都失去了考试的资格。
来年春时李贺离京返乡,当年十月间再次西入长安。经停洛阳,韩愈、皇甫湜特来慰藉。十月十四日,李贺作《仁和里杂叙皇甫湜》,在洛阳仁和里的宅院里话别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