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云门深深 - 往生 - 王以培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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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云门深深

一清早,船从普安开出,上午就来到旧城码头。云阳旧城,云门深深,你一道道推敲,门开了,就现出一重重山水故人。

旧城码头,乱石草坡。一下船,就看见两位老人正坐在岸边等船,其中一位还哼唱着山歌——

太阳出来万丈高,

妹妹出来晒花椒。

花椒晒得大揸口,

妹妹晒得汗涔流。

我问:“老辈子,在哪儿学的山歌?”

他说:“在坡坡上干活儿,那些老的在唱,就记得了。”

这唱山歌的老人名叫谭中学,乙酉年出生,今年六十九岁。

“坡坡上总是哦嗬连天的。”旁边的老师傅说,他叫方先云,1953年出生。

我于是坐下来,和他们一起晒太阳、聊天。原来他们在这里等过河船,回对门的宝塔乡。

方先云今天一早来老县城,卖掉了五六十斤油麦菜——“自己种的,一块二一斤。”他倚着空箩筐说,“现在老县城的人都转到高头去了,没钱的人还留在这里。”

而谭师傅今天过来,卖了一些锄草剂,他说:“宝塔乡河边和云阳老县城都淹没了,那些‘双淹’移民迁到江西、湖北、江苏、上海,到处都有。”

我又问:“原先这里是什么样?”

谭师傅指着眼前的江水说:“原先这里是老武装部;那边有一坡梯子上去,两边都是棚棚……”

“我见过的。”我说,“还在棚棚里喝过酒,转眼都是水下的事了。”

“是的。”谭师傅点了支烟,继续说,“对门就是宝塔乡;我们是‘单淹’,土地淹了,房屋没有淹;宝塔乡淹了上百亩的土地。现在好多地都荒起,你想挖就挖;也没有人挖,这里野猪多很了……社员都是麻秧子[94]。”

我又问:“什么是麻秧子?”

“就是最没有用的。”谭师傅笑道。

“现在哪有正经人,”方师傅又说。

而后,我询问过去,谭中学说:“我们老辈子都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过来的,当年八大王张献忠血洗四川,到现在几十朝人了……解放前,宝塔乡有几个地主,像潘祖延、陈茂连,也没吃到什么,还是跟到帮工一起吃,最后减租退押的时候,还是被打了……”

“大跃进的时候,饿死好多人哦!那阵我们还小,把那么多人拉去大办钢铁,也没搞出个名堂。伙食团的人,每顿吃半斤,不做的人吃二两;明里说是半斤,实际伙食团又克扣了……普安死得人烟都没的了。”谭中学师傅如是说。

方师傅又说:“我们宝塔乡小河大队的支部书记姚力先,外号长颈坎儿,伙食团的时候,用棒棒打社员打得不少——社员没吃的,扯点豌豆、胡豆,捉到就打……姚立先后来死了,是老死的。听老人说的,当时的政策严厉得很,当时就有一批万州、云阳来的干部,下放到宝塔乡来挑碗、挑沙,附近有一个碗厂……”

“我十四五岁时候,有一回从猫儿梁下去,去梅子大队催洋芋种,”谭师傅接着说,“之前,他们来我们这里挑红苕秧子,答应给我们一些洋芋种,他们没挑来,让我去挑;我过去梅子、洞鹿那边一看,只有屋,没有人了。”

“灾荒年,我哥和我老头儿去修路,我和我妹在家,伙食团红苕限量,我们吃观音米,那吃不得,是泥巴……伙食团下放他们才回来……”

说到伤心处,谭师傅又唱起山歌,而这一次,是大声唱——

太阳出来云里梭[95],

鸳鸯铺上劝情哥。

劝哥莫去花园耍,

花园二姐要钱多。

我听得高兴,起身给两位师傅点烟,这时,江风吹来阵阵汽笛声。

“气候不同,风来得不同。”谭师傅接着说,“原先清明才断雪,谷雨才断霜,现在冷又冷不过,热又热不过……”

“的确。”我说,“就连我这外乡人也明显感觉到了。”

太阳渐渐升高,过河船来了,谭中学师傅起身叹道:“树老心空,人老颠咚[96],有钱难买少年春。”我点头谨记,并目送着两位师傅乘船离去,回对岸的宝塔乡。

转回身来,我又跟着下船的旅客走上山坡,一起坐在棚棚里歇凉、聊天。这座临江的棚棚我去年来过,主人还在,来往的旅客仍络绎不绝,只是江水更青,坡上的草木更加茂盛。

一位刚下船的老人告诉我,他原先在铁路上工作,老家在龙洞坝上(原来是个乡,现在改为镇了)。坝上、大麦沱整体淹没了。现在和老伴一起搬过来(云阳老县城),住的亲戚的房子,孙子在这边读书,上云硐小学五年级,儿子在外面做工程……从坝上过来十几年了,这里住房不要钱,蔬菜也便宜,就是肉食贵一点,比新县城还要贵……他说完就走进老城,消失在人群中。

一个背着竹筐的中年男子从中坝过来,说道:“来这里卖点面,买点儿东西回去……我们那里是半淹……”

一位白胡子老头告诉我:“家里是农转非,属于三峡库区林区范围……到了六十岁,还要把房子拆了才能买低保,不拆就买不到。”

“我们家在河对门的水磨,属于云阳旧县城。”身边的一个老农民说,“河边的土地淹没了,房子有些拆了,有些没拆,搬迁的移民有七八十户人家,有些后靠,有些搬到了江津。我们是双淹,自己搭个棚棚——也不说是啥子下落,就把你房子拆了……”

我要给他们拍照。旁边的几位农妇赶紧躲开,在一旁笑道:“你是记者,从前来过。”又问:“相片可以马上取出来不?”

我说:“我不是记者,是人民大学的教师。你们给我地址,我回去把相片寄过来。”

旁边人说:“人民大学出来的都是县级以上的干部,你知道不?”

我说:“不知道。”众人一笑。他们中一些人给我留了地址,我小心珍藏,回去一定把照片寄给他们。而后,我又走进旧城。

在一截土路边,见到一个石窟般的小药铺,里面黑黢黢的,百草茂盛。店主冲我微笑,我认出这是从前认识的“赤脚医生”张克炳(1946年出生),尽管身体有些残疾,但总是乐呵呵的。我上前跟他打招呼,他笑着说:“我上次见到你是在高头……”

我问他近况如何。他说:“上面三令五申,下面乱整。我这个药铺不知道被撵了多少回了,在露天坝坝里摆摊都不行……”

谈起从前,张医生又说:“老家在河对门的大沙村,草药是我从前跟叔房一个爷爷学的,考的有证书,60年代就在红狮和云硐交界的地方当大队赤脚医生,后来手续丢失了,现在什么都没得到,还是自己开药铺、采草药。这里有一匹山,小地名叫塘坊沟,山上草药多得很,像蒲公英、夏枯草、益母草、车前草、党参、黄芪、灵芝草都有……”

“那这里不会再赶你走?”我问。

“说不定。”张医生笑道。

而看他门前的货架上摆着一些签签,我随手抽了一张,上写着“顶对唱戏”。我问怎么解,张医生说:“就是唱对台戏,把你人累倒了,戏也不好看。”

我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付费之后,匆匆离开。本来我并不想算命,是为了照顾一下兄弟的生意,可即便如此也不该胡乱抽签。这一抽,感觉更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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