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梅溪河 - 往生 - 王以培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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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梅溪河

梅溪河在白帝城下的青山之间,已默默流淌了不知多少年。而从奉节到云阳,从云阳到奉节,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遍,竟然将她错过了,梅溪河……

就像从前错过了龙角、普安,还有整个开县,这些长江支流经过的古镇,也因大河涨水而遭部分或整体淹没,而在淹没之前,我竟然没发现。

梅溪河,我今天才来,已是2014年5月。我从云阳到奉节,又从奉节赶往旧城码头,在旧城废墟之间,停泊着一艘双层私家船,船体狭小,却坐满了乘客。记得十年前,我从这里上船,去对岸的白帝城,当时有奉节姐弟俩相送,那时候他们还小,弟弟五六岁,姐姐十来岁,他们站在岸边的身影仿佛还在;如今他们仍站在身后,而转眼十年过去了,他们已不再是单纯的孩子。从前我去白帝城,他们那样神往。而今,我去梅溪河,他们显然没有兴趣。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志向。我不该多说多想,只独自前行就是了。回想这些年,不知多少熟人变成陌路。人生道路也是如此。

总之,我登上熟悉的小铁船上,就像当年初到鱼嘴,听着熟悉的人声和马达的隆隆声,看着亲切的江水;而这一次,清江连同白帝城,都渐渐落在了身后;小铁船向南行进,沿梅溪河进山。船上一位老人告诉我:“梅溪河淹没之前,二面都是街,有房屋,也有田地。这边是窑湾,那边是校场,坡上原先种的南瓜、黄瓜、豇豆、茄子……样样都有,河坝上也一样种菜。水中间就是奉节老城,一队、二队、三队、四队都淹没了,移民搬到了浙江、福建、(重庆)万州……”说话的老人叫袁祚桃,1946年出生。

袁老师接着说:“我回老家七星坝。这条船沿梅溪河进去,一直到康乐,老地名叫郭家沟。”遇见袁老师,我备感幸运,于是一路问下去,袁先生便一路说下去——

“前面就是凉水井,有四方石围着的天然井水,热天有一个瓢放在那里,路过的人随时可以舀水喝。右边是金家梁、孙家岩……这里都属于城官乡,过去很繁华,涨水之后田地遭淹没,农业人口都搬走了,还剩下一些人在厂里工作……”

下船一路向南——“前面就是龙潭沱,山形像个龙的形状,解放前这里就出煤炭(喊的乌金),后来一直采煤,现在都淹没了,中间还有一个三井口,是原先煤矿的中心,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居民都外迁了。”袁祚桃老师说。

旁边旅客又说:“本来河没那么宽,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这边水底下,原先都是坟,淹没了——补了钱的,你愿意起坟就起坟,不愿意就算了。左边是袁家梁,原先奉节的火葬场,现在这里人死了都是火化,当地先人就埋在那儿……”

“那边是象鼻子(小地名),半截都淹没了。”袁老师接着说,“两边你看见的像滑坡一样的渣土,原先都是田地,种了水果、蔬菜。再过去是谢家湾,水下面本来都是好田好地,大路和过去的老房子都在水底下……”

前面就是七星坝。七星坝为什么叫七星坝?袁老师说:“有一种说法是,这个坝子有七个角,像七颗星星,所以叫七星坝。实际上原先这里有七个姓,才叫七姓坝。解放后为了齐心协力,又改名叫齐心坝。”

“七星坝原先有个大地主叫李白龙,有几百石租,解放后没有枪毙,老百姓把他保住了——因为他积了些德,比如天干了,租就少收些。解放后,他们家土地、房屋都分了,原先李家这大家子,分成五六个、三四个一家,他们只夫妻两个,自己租房子住。但是他的儿子李泽兰因为赌博、打牌,样样都来,最后给枪毙了——儿子不敲[105],老子也保不住。七星坝只枪毙了这一个。这个李白龙留着胡须,长得像斯大林,后来改造得好,活到六几年死了。”

“大办钢铁的时候,我们都去了柑子坪炼钢铁,屋里只剩下一些老家伙、小家伙。1959、1960年时,七星坝死人算多的,我一天就埋了五个,三个老的,两个年轻的,都是饿死的——就在身上套个索索,拖得没好远,把人放在稻谷草上,再盖上土。”袁祚桃老师如是说。

“我六几年入党,后来因为弟弟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我被)开除党籍。”

“那边是桃子树(小地名),原来有个煤场,现在全部停工,人都搬走了……”袁老师说。旁边一个妇女说道:“现在这个地方穷得不得了,没什么可开发的,找不到钱,没得办法。百分之七八十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把老的小的甩在这儿。像我们三四个娃儿,甩又甩不得。”说话的妇女名叫易国碧,1973年出生,家住山上的河水田(小地名),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七星坝眼看就到了。下船之前,袁老师又指着小河坝、陡梯子说:“原先小河坝有一座桥,陡梯子下面有街道、村庄,都淹没了。还有红湾子,小地名又叫大瓦房。那边还有一块揸口石——原来是一块石头,后来被雷劈开,就成了揸口石。七星坝过去有三个坝子,冉家坝、上坝、鱼墩坝。中间是梅溪河,都淹没了……”

船到七星坝,袁祚桃老师下了船。我分身无术,只好告别了袁先生,继续乘船往前走。

好在船上又遇见一位刘祺发师傅,他告诉我这条船走到头就是康乐,老地名叫郭家沟(芝麻田),梅溪河总共三十多里,两岸都是山。刘师傅又站在船头指给我看:“那边是华头嘴,从前开过造纸厂,现在没有了。再前面就是大虎地,从前一根石柱上站着一只老虎,是石头雕刻的,解放前就有了,到2000年以后才毁掉的,毁了之后在那里起的房子……”

而后,另一位刚上船的老人告诉我(他的年龄“已经有两个七了”):“前面康乐镇,水位135米以下的全淹没了,淹没的有三个坝:冉家坝、上坝、鱼墩坝。上千亩的水田,原先种的都是水稻。你翻过这座山就看见了,好宽哦,三个坝坝三个角,中间就是梅溪河,都淹没了,移民搬迁到浙江、福建……”

然后就是沙罐厂、枣树湾……再前面就是营盘包。相传从前有军队在这里安营扎寨,是古代的三大营盘之一。刘祺发师傅又指着河边告诉我:“这里原先都是农户,粮食自产自销……这里河边上原先是沙罐一条街,今年一月份开始建一座本地最大火力发电厂,恐怕要两三年才能建成。这里是水码头,运煤方便……”而我看见黑水从山坡上流下来,想起万州新田白水溪,在这些“不为人知”的“偏远山区”,一座座大型火力发电厂就这样悄然兴建,侵占了故园山河。

“前面是高声坪。”刘师傅说,“从前上下船只从这里经过,都要喊号子,发出声音……”而今日经过这里,小船拉响了汽笛。康乐到了。我和刘师傅一起下了船。

我看见一大片平整的坝子地上填满渣土,水边到处是新开的工地。刘师傅告诉我,原先这里河很小,中间是三个坝子,两边都是农户,旱田、水田都有,主要是种谷子,也种一些苞谷、黄豆……田地都淹没了。现在还没有搬走的,就不好办了——“我们是单淹,土地淹了,房子没淹;镇上人口增长,物价也涨,生活成问题。我们家两个儿子在外面打工,八个人吃饭,儿媳妇、孙娃子,还有我们两个老的,我1959年出生。现在住在镇上的,百分之八十的时候都是没事做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尽是老人……”而经过小广场,到处是欢蹦乱跳的儿童。

我们并未停留,穿过小广场,来到一户彭姓人家。刘师傅果然是一位好向导,当我提出想找一位“懂得多又会讲故事的人”,他便领我来到郭家村三社彭香禄家里。

这是一幢位于山坡下的矮平房,下午三四点钟,我们进门时,屋里幽暗、阴凉,两位老弟兄正听着山歌,轻声说些家常;桌上的小录音机正播放着一位农妇唱的《探郎歌》,歌声缠绵而凄楚,仿佛从幽深的山谷里传来——

正月探郎是新年,

情哥哥一去是大半年。

没得哪一天啊小情哥,

我的心中不挂牵。

二月探郎百花开,

情郎一去是永不来。

你有了别家女哦小情哥,

才把奴丢开。

三月探郎是清明,

情哥说话是真情。

话儿说得真哦小情哥,

我天黑点燃灯哦。

四月探郎四月八,

情哥下河把鱼打。

鱼儿上了别人钩哦小情哥,

我难舍又难丢。

五月探郎是端阳,

缎子鞋儿做两双——

两双压胸膛哦小情哥,

我自己想一想。

六月探郎是三伏,

缎子鞋儿穿不得。

打双赤脚片哦小情哥,

你站在奴面前。

七月探郎七月七,

牛郎织女两夫妻。

要得夫妻会哦小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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