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袖手
我轻轻点头,温声道:“朕三年未见唐卿,不意卿鬓发竟已花白!”
荣国公正冠整衣,就要大礼参拜,我忙命汤圆过去扶住:“朕微服至此,唐卿免礼。”
唐风痛心疾首,几次想要开口述说什么,都被我一连串的寒暄问候给挡了回去。
言谈间我眼角余光始终停在跪地的唐紫雕身上,发现他也不时偷眼看我。我暗自坏笑,找准时机趁他又一次小心翼翼打量我时,我倏然转眸,公然与他四目相对。
唐紫雕目光中有做贼心虚的惴惴,随即他双手交叠于身前,恭然叩首。
我声音里不辨喜怒:“你的腿脚,还走得上来吗?”
唐紫雕或许没想到我会平心静气和他说话,微怔道:“回陛下,臣……奴才尚可行走。”
听他自称为奴,我眼中难掩悲悯,转头恰见荣国公偷偷擦去眼角泪痕。我只作不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唐卿可随朕同往芙蓉园行宫。”
李榭想要扶起唐紫雕,然而见他体无完肤,只好把手递到唐紫雕眼前:“喂!不介意我这贪玩不长进的李家三郎拽你起来吧?”
荣国公父子面色俱是一白,情知背后论人的那些话,尽数被所论之人听了去!
芙蓉园行宫毗邻曲江池,水殿晶宫,为皇室盛夏避暑之所,因此有复壁暗通御苑。
我吩咐匆匆出迎的行宫监:“荣国公旅途奔波劳累、面有疲色,速遣人穿复壁夹道入内廷传召御医,为荣国公诊治。”
我走进临池的水榭,行宫侍女将正对曲江池的双扇板门推开,池中碧色欲滴、错落铺排的莲叶撞入眼中,偶有早出的菡萏,蜻蜓刬水而至,微立小荷尖角。
我在上首坐了,正对一池旖旎。唐紫雕进来后望着迎面的水光花影,有片刻的失神,及至听见乃父轻嗽一声,方才跪地俯伏。
我命内侍给荣国公和李公子设席赐座。
“臣启陛下,臣之不肖子唐紫雕违逆陛下,臣向陛下谢罪!”唐风避席行礼。
我起身,亲自扶荣国公依旧坐回席上,笑道:“唐卿且坐下听朕问话,也请唐卿做个见证。”
我缓步行至正俯伏待罪的人身前,声音平平:“唐紫雕,抬头看朕。”
唐紫雕跪直上身,抬头望着我的眼睛。
“你刚进来时看池中莲叶小荷,稍显恍惚,是想起了什么?”
“陛下……奴才想起每年初秋湖莲开过,阿娘和小妹剥莲子的场景。”触景伤情,他眼圈泛红,忙低下头。
我示意汤饼搬张席子过来,就在唐紫雕面前盘膝而坐,平视向他。
“唐紫雕,今日你我不以君臣相论。你也不必再自称‘奴才’;你若高兴,大可唤朕一声‘夏斯邦’。”我放低姿态,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唐紫雕情知呼喝圣讳之言已被我听了去,是以不见惶恐:“好。”
我继续道:“朕那日在国子监贬你入贱籍后,却向国子监祭酒要来你的所有策论文集,真是字字珠玑文采斐然,也难怪杜亦拙拜服你的才华。但是那些统统都不如这一篇……”
我自怀中取出他用炭条书写的策论,铺展在我和他之间的地上,小心抚平字纸边角,以致于满手炭黑。
“臣言:仓廪实而知礼节。去岁雪大压苗、年初水淹田垄。臣闻五月以降,河内、陇西诸郡县易子相食,饿殍遍地!灾民如流涌向东都,丁男扑踣于道,则嫠妇悲泣孤儿无依。致难民围堵常平仓,官兵横戈血流遍地。
“天灾民祸,臣以为过不在百姓,而在君上!朝廷自前岁起征伐北胡,旷日持久。今岁远道出师康国,臣闻粮草为兵家重中之重,连年征战京中太仓难有余粮。
“为今之计,君上应揽其咎于一身,下罪己诏听凭天罚!惟其如此,陛下方可安抚民心,民心在则君位稳过泰山,民心失则君座危如累卵!君应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焉……”
我还想再念下去,然而荣国公闻得“罪己诏”三字,已吓得避席跪倒。
我无奈摇头:“他这是爱护朕,才如此奏议!”
言讫,唐紫雕诧异地看向我,眼神中渐有暖意。
行宫监引御医如见,我指了指斜后方的荣国公,示意御医过去诊脉,却对唐紫雕道:“朕之所以珍而重之这份策论,是因为它写于你最落魄之时!朕可以想见,你用了多少心力和忧民情怀,才写下这些斑斑炭字心血——而这些,极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公之于世!”
唐紫雕深深地低下头,或许他自己都想想不到,他的知己竟会是我。
“朕不想和你赌气,也不愿听你违心领罪,朕只想将一段民间传闻说给你听。洪浪滔天之时,有一人惯会摆渡舟楫,载民而出。行至险滩,忽闻妻儿俱死于水患。摆渡之人心中大恸,弃舟投水而死,同舟余众皆被洪水没顶。”朝臣便是那掌楫之人,若因私情就不顾大局,无异于舍社稷和百姓于不顾。
唐紫雕闻弦会意:“皇上……”
“朕当日罚你,并非怪你流连平康,是真才子自风流。朕怒的是你将朝廷选士等同儿戏!论语有云: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你既自诩有经世之才,却不思为国效力,可怜绿娘竟白白为你而死!”
唐紫雕满眼痛意兼有悔心,俯伏垂泣。我等他痛定思痛,亲手扶他起来。
“紫雕当日莽撞,不识君心。听闻皇上欲开制举,士农工商、良家贱籍皆可参加,紫雕此后定不轻言自弃!”
我并不答言,用食指在他右手腕背上轻叩两下:“卿用惯了炭条,可还举得起霜毫?”
“纵是重若千钧,臣也当奋力举起。”
我站起身,问御医到:“荣国公脉象如何?”
“回圣上,荣国公心火躁郁,请容臣为国公开方。”
“唐卿宿于京中哪处馆舍?”
荣国公看一眼李榭道:“臣今日进京,正打算去李府借宿。”
我吩咐御医:“你随荣国公到李府开方,顺便再为唐公子诊伤。”
我示意李榭先带唐紫雕出去,水榭里只剩我和荣国公。
“唐卿海涵”,我拱手道,“朕年青,难免气盛。乍见令公子瑚琏之器,不忍弃之,所以才给了这番敲打。若有不到处,还望老卿家勿怪!”
唐风虽恨极了唐紫雕,可人家到底是亲父子,我为免他生怨,温言加以抚慰。
荣国公告退后,我立于池畔,缓缓袖起手来。莲池似已消失,我的面前铺展开锦绣画卷,待我和我选中的臣子去泼墨挥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