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碧落黄泉愿不如意, 悲喜应掩帝王之心
太皇太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话既说出来了,往后如何也定了,自然要照着办。只是她终究还念着慕容以致痴心一片,见他怔忪坐在那里,到底不忍,扬声唤:“桐意。”
桐意在外候着,听见这一声,忙推门进来,“奴婢在。”
“去瞧瞧,林公子醒了不曾。”
“是。”桐意应声去了。
慕容以致动了动唇:“雪落碧玉后劲足,想必仍睡着。”
太皇太后道:“醒着是一回事,睡着,也未必是坏事。”
他低下头,只觉浑身乏力,口中干涩一片:“儿子再过两日就往边疆去。”
“……临行前,也该记着往你哥子那里去一趟。”
“是,儿子知道。辞行的事,原是应当的。”
太皇太后眼中也显出一抹伤意来,这是她的儿子,他才回来没多少时日,就又要往边疆去,受风霜之苦,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她岂有不伤心的道理?
只是现如今已变作这样了,新皇并他之间又有个林i……倒不如早早往边疆去了,虽苦些,到底暂无性命之虞。
母子二人终究对坐无话,一时又听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前头宴散了,皇上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唇角扯出个弧度来,却是似笑非笑模样:“叫皇帝在外头略等一等,我换了衣裳就出来。”
只说了这句,那厢桐意却又进来,与太皇太后道:“林公子才叫茶吃,楚桂捧着茶水,伺候着用了一盏,这会子倒像是又睡过去了。”
太皇太后颔首,抬起手来,桐意忙上前扶了。她站起身来,低头瞧着慕容以致发顶:“知道你舍不得,去瞧瞧罢,别说我这个做母后的,不近人情。”
慕容以致没开口,太皇太后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直条条地站在那里,只一个背影笼在灯光里,却没回头。她声音略显干涩,里头嵌着许多难言的情绪,却终究只能掩住,她道:“以致,别怨恨母后。”
他听了这句,陡然抬起头来,脸庞俊美,目光惝恍,口中道:“儿子不会。”
外头玉石相击声清脆悦耳,是有宫人卷起珠帘,迎太皇太后出去。慕容以致又呆坐了一刻,这才起身,往东暖阁去了。
东暖阁离得不远,不过几步路。守在门口的宫人见着他,纷纷躬身见礼。有个内侍要帮着去推门,却被他制止:“不必,我自个儿来。”
说着,他便抬手要去推门。手碰到门上,却又一顿。收回来,低头瞧了瞧自个儿的衣衫,瞧见左边袖子上有道褶子,他伸出五指,细细抹平了,这才如释重负,推门进去。
东暖阁里笼了火盆,一片春光融融之意。帘帷帐幔尽数垂下,独独辟出一方天地,倒显得格外温和轻柔。
慕容以致放慢了步子往里,楚桂领着几个小丫头,隔着帘帷守着。慕容以致过去,也不受他们的礼,径直挥手,命他们下去。一时宫婢都退了,他这才撩开帘帷往里。绕过屏风,那杏黄缎绣福寿纹帐幔罩得严实,隔着帐幔,他瞧不见里头半分。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了。战场上沙发果决,便是当日知道自己心仪林i,也是一往无前,从不肯有半分退让。可是现如今,分明林i就睡在几步之外,他却望而却步了。
就在这里,帐幔里穿出一声略低哑的:“拿茶来。”
慕容以致转身出去,唤楚桂进来,端茶与他吃。自个儿却躲在柱子后头,瞧瞧地看他。他想必醉得极深,又睡得很熟。浑浑噩噩中醒过来要茶吃,面色泛红,便是连眼角处,也带着微红。犹如面上绽了一树桃花,勾得人在他迷蒙目色中沦陷至死。
林i吃了大半盏温茶,却没立时睡下去。楚桂取了杏黄缎大迎枕来,给他后头垫着。他往后倒,略歪着,口中问:“方才你在外头?”
这一声低沉沙哑,说不出里头藏着什么情绪。
楚桂略怔了怔,旋即笑道:“奴婢一直在外头伺候着。”
林i并不追问,只略颔首,道:“你下去罢,我酒略醒了,再歇息一刻,就往太皇太后那里去告罪谢恩。”
他竟知道,自己现下是在寿康宫,难怪面色平静,半点不显出失措来。何等玲珑剔透心。
楚桂应了一声,便往外头来。眼光扫过柱后的慕容以致,见他点头,这才将帘帷放下来。
慕容以致隔着帘帷回首深深一望,终究未掀开帘子,进去见他。
林i这样厌自个儿,想必是……不愿意见着他的……
他掉转头去,罔顾心头斧劈刀剜的疼痛,迫着自己挤出笑来。不肯叫旁人对林i有半分误解,纵然不见,也要叫外人瞧着,是相谈甚欢。
林i坐在架子床上,透过帘帷能瞧见外头那个高大的身影。方才泛红的面颊此刻已惨白如纸,他眼底有水意,却不曾叫它们落下,弯了弯唇,低声骂道:“真是蠢笨,哪有生得这样高大的宫婢。”过了一时,又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进来见见我,我也想见一见你。纵然仍是彼此伤着也是好的,好歹……能见一见……”
边上那盏落地罩灯爆了灯花,发出噼啪声响来。只这一声动静,旋即又复平静。
这一声问话,并无人答。
帘帷内好似逐渐暗淡下去,只余下林i一个,独坐在那里,恍如泥塑,能坐到地老天荒。他目光平视前方,好似仍能见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分明那人早已经出去了。
林i露出个微笑来,温声道:“你这一去,我过些时候也要往苏州去了,真能算上是天南地北了。如今这时候,隔得远,能见一面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故而我在这里,要交代你几句话。如今天还冷着,你往边疆去,那里缺衣少食,纵然你身子强健,也有不能承的。这一回去,要多多地带一些东西。宁可路上多累一些,也别到时候抓瞎。还有……我今日在宴席上遥遥见着你,瞧着倒比原先瘦了些。虽说男儿瘦一些更显得精神,你却是要再战场上拼杀的人。且都放下罢,好好的将养自己。”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其实我是个很小气的人。你来道别,我原该劝你,将那些不该有的私情都放下,娶妻生子,才是正经的事。只是我终究不想这样劝你……”言至此处,喉间已然哽住。“我已不能回头,今生今世已陷魔障,再不敢妄想娇妻稚子在侧的福气。又是凭着什么,你能够?故而……愿你无子息之盛,亦无宠妾之乐……”
他终究不够大度,能祝自个儿心爱的人另寻所爱。宁可狠毒一回。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碧梅纷纷坠落,雪花乱舞,不知要往哪里飞去。便是林i之心,亦如殿外碧梅白雪,零落飞散,已过天涯。
太皇太后与新帝对坐于小炕,新帝大抵是从宴上匆匆赶过来,便是连衣裳也不曾换一身,想必是万分心急的缘故。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太皇太后无奈在心底叹了口气,吩咐桐意:“取锦帕来。”
桐意取了锦帕来,太皇太后伸手接过,亲自替皇上将发上碎雪拂去。“皇上如今是皇帝了,做事不能再随着自个儿的心情来。若是叫下人瞧见了,却又是怎么个说法呢?做皇帝的,悲是一默,喜也是默。都是自个儿心底的情绪,不能叫外头人知道。”
皇上静静听了这一番话,应了是,才问道:“孙儿冒雪而来,是有事想问老祖宗。”
“你要问的,我都知道。”太皇太后将锦帕放回那鎏金木盘中,挥手叫桐意下去。坐回小炕,取了茶来吃。“养光宫如今是皇帝寝宫,你看重哪个臣子,便是留他住一夜,也无妨。只是那暖阁,不是谁都能住的。祖宗家法传下来的事,你纵已是皇帝了,也不能违背。”
“是,孙儿一时吃多了酒,才糊涂了。那些奴才,也不提醒着孙儿,倒叫孙儿犯了错。”他不防太皇太后半句不说慕容以致伤了他宫里人的话,也不说将林i的事,只将祖宗家法提出来说。倒不好再提别的,只得赔笑着告罪。
太皇太后叫请剪子,自取了小金剪,去剪桌上摆着的一瓶子碧梅。淡声道:“奴才不懂规矩,就该处置。就如这枝桠,瞧着碍眼了,就该剪去。你是皇帝了,驭人之术,总不该是我这做祖母的教你。”
皇帝笑道:“老祖宗肯教朕一回,这是老祖宗赏下的恩典。原没什么该不该,老祖宗调理人的本领,是一等一的。”
“一等一不假,那也是调理后妃的本事。后宫里的女人,不干涉前朝。”太皇太后放下剪子,取软帕来擦手。皇上瞧见了,忙取了一旁软帕奉上。太皇太后取过来用了,十分顺畅,并无停顿。似原该如此。“你叔叔吃多了酒,在你宫里头胡闹的事,正被我撞见。你也不必顾着他的脸面,他做叔叔的,不懂自个儿做脸,倒要叫皇帝的侄儿去迁就他?没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