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这个圈
时尚这个圈
林墨近些日子最常被人问:你能帮我搞一张请柬吗?
问这话的多半是品牌公关或者二三流杂志同行,她们想要一纸4月底在太庙举行的山本耀司秋冬时装秀邀请函。而林墨对此只能两手一摊,回一句:真没辙。
大抵是2007年年底fendi在长城的一场奢华大秀给中国的时尚媒体和名流开了眼,圈内人士纷纷意识到,时尚的主场不在巴黎、不在米兰、不在纽约,竟真的设到家门口来了。对于国外一场接一场服装订货会式的连轴转时装周,最早走出国门观秀的中国时尚人士在勘破最初的自豪及好奇后,个个儿犹如哑巴吃黄连:搭着地铁满城乱绕,位置全往后几排靠,来头再大无人知道,看秀只是看个热闹,最后聊以自慰逛免税店买名牌包怏怏回国,再故作恬淡地对满脸艳羡的后生晚辈说:时装周嘛,就那么回事儿。但渐渐在国内兴起的品牌大秀不一样,品牌在中国秀的不是时装,而是规模、场面、气势,包括来看秀的人,动辄上千万元的成本可不是为了让场内区区两三百观众了解下一季的流行元素,通过到场人士口口相传、本地媒体竞相曝光在大众心中树立尊贵奢侈的品牌形象,才是个中真意。自然而然,秀场成了名利场,来的都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客,你今天坐的位置就是你今天处的地位,一观立知谁的鼻孔可比别人的多出两股气。如果挤不进第一排也没关系,存在即是荣誉。手持一张带座儿请柬,好比被安排在春节联欢晚会和其他歌手拼盘搭伴唱同一首歌,尽管比不得压轴独唱的,好歹算是有名有姓有鼻子有脸。最怕是邀请名单进不了,事后还要被现实的活动公关把大秀新闻稿发进邮箱让你刊登,等于宣判你已社交死亡,趁早改行。
林墨当然理解这世态炎凉,碰到求她找请柬的,能帮就帮了。她问李艺有没有多余的“山本耀司太庙大秀”邀请函,李艺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回:哪来多的?公关看面子才把《风尚composure》整个时装组连同头头脑脑全邀请了,《霓裳flora》那边愣少给他们三个名额,编辑部已经内讧了。
林墨回办公室看了看自己那份请柬,赫然是第一排最居中的位置,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明白即便自己不去,这位置也让不了别人坐——怨不得人情凉薄,真真儿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2008年4月24日,山本耀司以一场声势浩大的时装秀为中国时尚圈拉开了这一年的序幕。坐着品牌方专程安排的豪华房车到达太庙,林墨四下环顾,来宾果然没有红庙档次的。无一不是城中名媛、政府要员、大小媒体总监主编,哪怕坐在边边角角的小厮碎催,亦穿得有模有样,同时装扮出一脸“你谁啊”的高级不耐烦。品牌方把风尚集团两刊的位置安排在了一起,林墨旁边一字排开是李艺、姚丽娜和张涛,从他们四人身后第二排起,按级别往后全是两刊编辑。自从去年闹出《云裳风暴》贴片广告事件后,林墨再没和姚、张二人说过一句话,李艺不知其中内情,和姚丽娜倒聊得热络。
“快看对面那傻缺穿的!”顺着姚丽娜的惊呼,林墨也忍不住朝对面望去,第一排坐着某女名嘴,穿了一件粉红色串珠薄纱长裙。是dior三年前的春夏招牌款式。4月底的京城尚未回暖,加上又是山本耀司的秀,不言自明,观秀之人皆穿整身黑色。女名嘴于万黑丛中一点红,格外刺眼。且她强装镇定,裸露在外的肩膀与小腿早已不自觉地哆嗦,冻得通体惨白。
林墨心想:她应该是第一次来看秀吧。她又转脸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姚丽娜,暗骂一句:女名嘴年年不收分文地给《霓裳flora》主持年度盛典,瞧你丫那德行!
正愤然着,对面的女名嘴发现了这边盯着她的三人,不明究竟,于是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姚丽娜见女名嘴过来,赶紧起身,一个箭步迎上去,抱着女名嘴开始行贴面礼,百般亲昵,还一阵小惊呼:“宝贝,天哪,你今天实在太美了!我们全看呆了!”种种人前肉麻,令李艺都听不下去,悄声对林墨说:至于吗?
大秀开始前的最后一刻,林墨看见了坐在对面第三排的《时尚殿堂》电视节目制片人金姗姗,愕然不已。八九年前,虽没什么国际大秀,中国时装周的每一场秀以及别的品牌活动,金姗姗没到场,主办方是断不敢开始的,仿佛办一场活动的意义就是为了能被《时尚殿堂》节目报道个三五分钟。那时候金姗姗是骄傲的,身后永远跟着两个助理两个编导,浩浩荡荡一群人,永远最晚到,被点头哈腰的公关迎进场,呼啦啦坐下,衣袂能扇死人。《风尚composure》办了十年,林墨才有资格坐到金姗姗边上,此时此番座次安排,要搁从前,金姗姗敢把公关高层当场骂哭骂跪下。世道是变了:电视时尚节目成为鸡肋,它精美不及时尚杂志、快速不及网络媒体,收视率更远不如婆媳电视剧、相亲真人秀、生活小窍门、梦想大舞台,《时尚殿堂》从卫视节目降级到本地有线,从黄金时段调整到收视空档,金姗姗如今为了节目重要素材,倒要放低身段去求公关邀请,特殊待遇什么的,再无资格提。山本耀司大秀开场前明晃晃一排灯光射下,让金姗姗也看到了林墨,林墨试着对她点头示好,金姗姗却把脸别了过去,装作没看见。
散场后,一溜房车早候在太庙出口,接驾几本大刊的女主编、出版人。林墨钻进其中一辆,迅速离开。车子开出南池子朝金宝街驶去,沿途越过无数同场看秀人士,他们三三两两站在街边等着出租车,还有一些站到了候车亭等待公交,一身奇装异服与周围百姓格格不入。但他们无一不是神情镇定、面露骄傲,如同盛装出街的国王。
2008年的北京气候特别反常,4月底在户外看大秀穿一件厚风衣还嫌冷,翻篇进入5月,气温一夜之间提到三十摄氏度,跟翻脸似的,热得没遮没拦。大楼中央空调还没送冷气,林墨在办公室里开着风扇写邮件,好像回到了1994年的京宝饭店。
突然上下一阵晃动,一本书从架子上掉了下来,林墨愣了愣,有点茫然。又是一阵晃动,比之前更激烈,这时终于听到外面一阵骚乱,有人大喊:快跑!地震了!霎时,办公室里尖叫声四起,所有人全朝电梯拥去,林墨吓呆了,没往外面跑,赶紧钻到了办公桌底下。再一轮剧烈晃动漾来,持续了十多秒,林墨在桌子下看见白墙被生生扯出了一道裂纹,她牢牢护住头,止不住地想:这回死了。
没想到这阵摇晃过后,周遭立即恢复了平静,再无响动。林墨在桌子下等了五分钟,爬出来一看,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再往窗外一瞧,附近办公楼里的人全部跑到了大街上,黑压压一片人头,焦躁不安、议论纷纷。林墨掏出手机拨家里电话,没有网络,再拨,还是没有。又等了十来分钟,信号恢复了,高国强接的电话,问:“怎么了?”
林墨急得,忙问:“你在家呢?感觉到地震了吗!”
“我在家睡午觉,没什么动静啊。”
“你快去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我害怕!”
挂了高国强电话,林墨又打电话给父母,确认没事后,她舒了一口气,重重坐在椅子上,盯着墙上那条裂缝,仍觉不可思议。可另一个人的轮廓在此时浮了出来,镜花水月般,却清晰可辨。他远远站着,只是笑,穿的还是他告别时的那身衣服,算一算时间,已两年了。darren,如果刚才我真的就这么死了,你会记得我吗?想到这里,林墨静静闭上了眼睛。
一小时后,各大网站挂出了新闻: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四川汶川、北川发生里氏8.0级大地震,全国多省市震感明显。
高国强从幼儿园接了儿子,顺道来公司接林墨。谁也无心工作,干脆各自回家。林墨看到儿子,抱过来就开始哭,一路哭一路亲,到了父母家,林墨眼睛肿得像桃儿。一家人从来没有如此安静却又如此贴近地坐在一起吃饭,电视里滚动放着地震新闻,四个大人眼圈都红红的。
过了几天,林墨打开邮箱,发现自己收到了孔铭从纽约发来的邮件,她屏住呼吸,点开来看,只有寥寥十来个字:听闻国内发生大地震,望报平安。他并没有提及任何想念与不舍,强烈的、被压制的情感却从电脑屏幕上、从林墨心底挣扎出来,将林墨撩倒。他要是一直消失了多好,渐渐模糊了去,想亦无从想;他要是在信件里承认汹涌的爱恋从未退潮多好,经历了地动天摇人之将死的考验,说不定自己便有勇气追了过去,把握住未知长短的人生下一半。可他未多说一字,似友谊、似客气、似关心、似礼貌,悬而不决,只提醒林墨他是一直存在着。眼泪在眼角藏了一刻,鬼鬼祟祟的,最终落了下来,滑过林墨的嘴角,令她尝到滋味。她突然觉得,有些人走进另一个人的生活只是为了完成他的使命:予之痛苦是使之获得启发,予之快乐是使之有所信仰。他只是命运安排的一个转折、一个契机、一个诱因,当他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完成使命后便会离开,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应当执着地去生生世世。
姜海走进林墨办公室,见她正对着电脑落泪,问:“这两天看新闻是不是特难受?”
林墨赶紧关了邮件,抽了张面巾纸拭去泪痕,心慌意乱地答:“是呀,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才对。”
姜海说:“就是来叫你开会一起商量,我们作为主流媒体,必须拿出行动。”
去到会议室,李艺、张涛、姚丽娜全在,姜海说:“大家拿个方案出来吧。”
“捐款是一定的,”张涛首先表态,“只是如何报道需要慎重。”
“这还不容易?”姚丽娜立即把话接了过来,“找两三个公益形象好的女明星,带着摄影师去一趟汶川,和当地灾民一起拍一组专题大片,叫《生命恒美》。又好看又好卖!”
姚丽娜的点子把所有人惊呆了,连林墨都忍不住制止她,说:“要平日里你想出这种馊主意,我也就不拦着你了。但今时今日不一样,你要带着女明星去汶川拿着灾民当背景把这组片子拍了,回头倒大霉的,绝不只是你们《霓裳flora》,说不定整个风尚集团都要跟着关张!”
“我看你脑子就是被门夹了!”姜海也生气,指着姚丽娜的鼻子骂,“你不看新闻吗?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最近一周电视不准播娱乐节目、所有娱乐场所必须关门停业吗?这是国难!你找那些不着四六的女明星假模假样地谈谈环保也就算了,你敢拿国难作秀?不如现在就滚蛋!”
姚丽娜吓抽了,啜泣着说:“领导,我不是那个意思。”又要解释,张涛怕她画蛇添足,立即喝住了她,不许她再多说。
“小林,你说应该怎么办?”姜海转头问林墨。
“我们两刊先联合捐五百万吧,咱这两年的业绩圈儿里都知道,捐少了不像话,五百万差不多了。”林墨在大事上从不含糊,“报道先按住,我们不是新闻媒体,报道不到位、不准确、不公正,都会被清算。最近敏感时期,少说少错。声援的话,我建议两刊在北上广的所有户外广告位置,全部换成集团公益广告,就一句话:我们与汶川同在!连登三个月。”
“我同意。”张涛说。
“我也同意。”李艺接过话,说,“我会在接下来三期《风尚composure》卷首语栏目发表相应文章,号召各界心系灾区,做出奉献。”
姚丽娜想搭茬,被姜海直接忽视了。
再回到办公室,林墨打开孔铭的邮件,给他回信。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别两年,除了偶尔几丝情绪的勾连,她的工作、她的家庭、她的生活,早已与他无关。林墨想了想,只敲出来几个字:我很好,你也保重。正要发送,她又觉得不妥,把“很”字删了,那显得太负气,换作一个“都”字,算把所有全概括了。是的,我都好,一切照旧,无可抱怨。愿你了解我的平静。
没料到之后两天,果真有一本杂志被停刊摘牌。重庆的《旅游新报》让女模特身着泳装站在废墟里戏仿地震拍摄汶川抗震特刊,一出刊即引发国内上下强烈指责。仅仅一天之内,该杂志就被重庆新闻出版局勒令停刊,从社长到总编到责任编辑,一律撤职。新闻出版总署就此事对全国媒体下发通告,姜海接到通报文件,又马上组织一干人等开会,他把通告摔到姚丽娜面前,当着众人的面把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姚丽娜哪敢还嘴,可怜巴巴地应承着,确知问题严重。
有此前车之鉴,风尚集团两刊编辑部无不小心翼翼报选题,一字一句审文章。这仔细劲儿甚至持续到8月北京奥运会开幕了还没过去。别家时尚杂志全在浓墨重彩地大书奥运,带着明星、名模,去希腊、去英国,最不济也是去遍全国各地大好河山拍摄封面演绎大片,人物专题寻来当红的、退役的、传奇的、新锐的、复出的、受伤的各种运动员变换排列组合轮番采访。相比之下,《风尚composure》和《霓裳flora》在整个8月对奥运的轻描淡写实在显得有些曲高和寡。
但姜海心里自有打算,他叫来林墨和张涛,说:“今年赶上了抗震和奥运两件大事,又逢风尚集团成立十五周年,你们各自的风尚榜样女性大典和原创中国霓裳晚宴今年干脆合并在一起,以集团名义办一场风尚中国慈善晚宴,声势和规模都做大,这既是善举又是对集团行业领袖地位的塑造。”
林墨问:“具体怎么个形式?”
姜海说:“除了嘉宾,其余受邀客户自己掏钱买桌入场,二十万一桌。然后我们再分头向合作品牌及艺术家征集一些物品来捐赠,在晚宴上拍卖,晚宴所得款项全部以相应客户及竞拍人的名义捐给灾区。”
张涛心里有些不踏实,问:“让客户掏钱来参加活动,他们能乐意吗?”
姜海非常自信,说:“这钱要是进了我们的口袋,他们自然不乐意。但以他们的名义高风亮节地捐给灾区,稍有社会责任感的客户肯定会来。”
林墨对姜海的决定非常拥护,尤其是她已经暗自决定今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艺再把风尚榜样女性大典办下去了。这活动第一年就显现出致命的硬伤:女性杂志的客户多半同是女性,做到大品牌中高层的女人,谁没有几分自命不凡?凭什么大老远地专程赶来看一些女人给另一些女人颁奖?哪怕这奖项再没分量,可女人的心中天然有输赢,你公然宣布了这个她比那个她更成功、更幸福、更有爱心、更敢追梦,那庆功宴谁还吃得下去?所以,当风尚榜样女性大典准备第二次举行时,其惨淡完全可想而知:找不到冠名赞助,有钱的汽车、酒水客户只投以男性为主的活动;客户不愿意来,提前一个月发邀请函,临到一周前也收不到几份确认信,即使出席,亦只是高层派来手下的丫头婆子过来充数点卯;最可气是李艺,第一年活动结束后林墨激她来年活动自己筹备预算,想着李艺最后还得服软过来求她,交出市场权,哪知李艺死鸭子嘴硬,竟敢拿着杂志内容页私下变卖软文给客户,差点坏了杂志的广告环境,逼得林墨倒得主动从广告部拨钱支援她。今年姜海提出合办活动,她并非想沾《霓裳flora》的光或者图省事,自己也确实需要一场像样的活动从客户那里挽回颓势。
9月的一天,林墨接到思奇中国市场总监sarahfeng的电话,她显然气急了,张口便骂:“你们那儿的姚丽娜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啊?”
“哟,领导,干吗着这么大急啊?”林墨偷乐了一下:又有好戏看了。
“那傻帽儿之前来找我们品牌要慈善晚宴的拍品,我好声好气地提醒她,这事儿直接和我沟通就行。可她偏不!她非要去找我的老板直接谈。”
林墨想起开会时,她和张涛协商各自负责的客户及嘉宾名单,她提议思奇由自己去谈,sarah和她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姚丽娜非跳出来,说sarah管不了捐赠拍品的事,她和思奇中国总经理熟,找他办事儿更直截了当。林墨心想,你和人家有什么熟的?不过是曾经觍着脸跑去总经理家里帮人做过饭带过孩子,搞得人不胜其烦,根本拎不清。但你愿意逞这个能也随你去,闹出事来账反正记《霓裳flora》头上。
“她找我老板随便,老外拎不清中国媒体的利害关系,之后他还不是要来问我捐赠能不能给。我当然说不给啊!”说到这里,sarah赶紧补充一句,“墨儿,这可不是针对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