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开始,我们这么玩儿
现在开始,我们这么玩儿
风尚集团又要搬家了。
2006年年中,行政部的于小娟拿着合同请示姜海:和光华长安大厦签的十年租约即将到期,物业提前发来备忘告知再续租肯定会大幅度涨价,毕竟不是十年前了。姜海扫了一眼备忘录,突如其来的血气令他把合同一丢,对于小娟说:他们以为这还是十年前的新楼吗?我没嫌这楼老旧,他们倒给我涨起价来了。告诉他们,不租了,我们搬!
姜海想起1997年,为了讨好齐一鸣和他背后的英杰资本,他不惜和刘长波翻了脸,执意把杂志社从主管单位划拨的京宝饭店搬到了最上档次的光华长安大厦。站在寸土寸金的写字楼内,装修公司问他想怎么装修,他琢磨了片刻,说:外资银行办公室什么样,你就给我装成什么样。1997年搬进新址的风尚杂志社,有长弧形的胡桃木前台,有整齐划一的工位隔间,有落地玻璃围挡的主管办公室,有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所有外资银行有的,风尚杂志社也有。接待齐一鸣及贝西文视察那天,姜海要求员工统一穿着深色西装及白衬衫,接电话要适时夹几个英文单词,个个儿像证券公司操盘手。那时候,姜海对高端、大气、国际化的想象,的确是来源于他在那一年应邀参观金融街新落成的金阳大厦时的所见所闻。
确实不是十年前了。
十年间,杂志社的广告收入后面多了八个零,姜海的住房面积扩大了五倍,开的汽车变出了四个排气管,个人护照用完了三本。如今,他想象中的风尚集团,有鸟瞰城市的高度,有高挑十米的气派大堂,有变换着composure和flora全球封面的全息装饰墙,有风格对比强烈的多楼层办公区,有私人电梯直通总裁会客室,有艺术家签名作品点缀公共区域,有金钱的味道又有时尚的芬芳。
姜海很快相中了长安街沿线国贸桥西南侧在建的银泰中心。几乎不费力气,他拿到了银泰中心西侧写字楼整整三层的租约。银泰投资公司董事会像欢迎那些即将入驻银泰主楼柏悦府的巨贾显贵天王影后一样,给了姜海最大便利——风尚集团再不仅仅是一家出版社,它是一束华丽而强劲的光,谁不渴望被其聚焦,映出一身璀璨?
一年后,银泰写字楼竣工验收,位于三十七到三十九层的风尚集团办公区亦同期完成装修。姜海审视着每处细节,并没有梦想照进现实的喜不自禁,更不复当年预备接驾时的诚惶诚恐,十年过去,他成为自己的主人。
可旁人是有感慨的:十年如梭,蓦然换了人间;一番回溯,方知来路辛苦。
当李艺推开《风尚composure》专属样衣间,看到分门别类挂得满满当当的下一季时装,按颜色码得整整齐齐的各款式高跟鞋,陈列在射灯下如专卖店般的大批名牌包,她想起十年前采访某个女明星时,才第一次亲眼见到五万元一条的裙子长什么样,那还是女明星私人穿来的。1997年的《风尚》,哪敢想倨傲的国际品牌会把高高在上的奢侈品借给编辑们试用拍照;而今,国际品牌们争先恐后地把最新最贵的衣衫鞋帽往《风尚composure》的样衣间里送,即便是最一线的女明星也只在为《风尚composure》拍照时才有机会穿那些仅此一件的天价华服;当马建红坐在风尚集团的大堂沙龙,啜饮着现磨的蓝山咖啡,她想起八年前星巴克在北京国贸商城刚开了第一家连锁店,顿时成为城中高级白领圣地,客户特别喜欢约去星巴克谈事儿。她为了不出丑,曾经趁店里人少时多次向星巴克店员请教摩卡、拿铁、卡布奇诺等咖啡的区别,因为在星巴克之前,她去过的咖啡厅,大多数只提供雀巢速溶咖啡和两粒方糖。而今,风尚集团一层的挑高大堂左侧,是精致远胜星巴克的风尚沙龙,不但有现磨咖啡,还有全球甄选红酒,往这里一坐,立即会有英俊的酒保上前微笑问候“欢迎光临风尚”,无论约见的客户是什么来头,自己胸中底气先能高出对方一截;当张涛走进《霓裳flora》的贵宾雪茄室,倒了一杯陈年威士忌,对着窗外cbd的无敌夜景暗自得意,他想起十多年前骑着自行车奔走在东西城区各处写字楼拜会客户的不易。北京夏天来得早,赶上到处施工,穿着白衬衣冒着日头骑车到客户办公室,脖颈早被汗粘上了一层灰。后来,他骑车出门前,会在衬衫领子上垫两层卫生纸,骑到目的地,把一头一脸的汗一揩,再假装神清气爽地去敲客户的门。而今,他和最成功的商人称兄道弟,和有权势的名流惺惺相惜,这间设在风尚集团三层的雪茄室,就是为主动前来拜访的大客户们准备的。从雪茄室有楼梯通往风尚摄影棚,明星们在棚里为《霓裳flora》风光拍照,她们背后的老板则在楼上和张涛把酒言欢。
是的,风尚集团的全新办公地总有一处令受用者百感交集,置身其中的自豪、感动与憧憬,让那人景交织的画面看起来如同一幅美好的高端商业地产广告。
林墨感到变化最大的,不是环境,而是人。某日她在前台等着取快递时,无意间瞥见前台小姑娘用的居然是一只售价数十万元的爱马仕鳄鱼皮铂金包!极度震惊之下,她仔细打量起这个美得如妖精般的女孩:肤白貌端、气质娴静,一对光滑细嫩的小手最能说明出身,肯定生在大户人家。林墨对她说,包儿不错。那女孩恬淡一笑,说,从妈妈衣柜里随便拣了一只用,觉得还是老气了些。林墨瞬间想起十年前风尚杂志社招聘前台,实在没有样貌周正又知礼数的女孩愿意干这份月薪八百元的工作。最后是马建红觅了一个从前跟她一起在隆福寺卖化妆品的只有中专文化的姑娘,还好说歹说,人家才接了这活儿。如今,风尚集团对前台岗位的工资没涨多少,应聘的却趋之若鹜。听人事说,不少是开着跑车来的,摆明了不缺钱,就图在风尚集团工作说出去体面。
一切全变了。哪怕是一路过来的人,对这仿佛旦夕之间的沧海桑田,有时也困惑不知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林小姐,你现在在北京吗?”
接起电话,林墨听出来是克劳馥的老板李杰辉,言语间顿时雀跃不少。
“我在北京出差,见面喝喝东西吧。”李杰辉说。
在王府饭店的大堂吧,林墨发现李杰辉几乎没怎么变。从1998年李杰辉和《风尚》签了第一单百万级广告后,这十年间,林墨和他拢共只见了两三次面,但克劳馥的广告订单年年都在按时下,着实令她感激。李杰辉依然帅气挺拔,一个中年男人,能控制好体形坚持穿小一号t恤衫,加上始终没有遭遇事业危机人生挫败,便越活越年轻。
“李总这次来北京做什么呀?”
“关店。”
林墨错愕了一下,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直愣愣地看着李杰辉,等他解释。
“我不打算做克劳馥这个品牌了,所以最近在全国陆续撤店。现在成本一直在涨,利润越摊越薄,就拿王府这个店说吧,一个月的店面租金得用全国其他城市四五家店的利润来抵。”
“怎么会?”
李杰辉哈哈大笑,说:“还不是你们这些时尚杂志越办越好,把消费者都教聪明了!你看看现在来王府饭店消费的,不是直接进chanel就是进lv,谁还认克劳馥这种牌子?”
林墨一时语塞,竟道起歉来:“李总,对不起。”
“玩笑话你也当真,”李杰辉又是笑,“我转做地产了,刚在浙江那边建了一个高尔夫度假村,有空来玩儿。”
李杰辉始终是经验老到的商人,不会等到老本尽蚀。他已知晓:现在不是这么玩儿的了。十几年前,多的是有钱不知道怎么花的新富人,他们兜里揣着从股市、从海南岛、从国际贸易中挣到的大量现金,却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在换了郊区别墅、买了奔驰宝马、吃了燕鲍参翅后,他们还需要更多方式去证明自己的富裕及与众不同。于是,海外进口的奢侈品悄然出现了,当富人们在高档商场、国际饭店中发现原来有上万元一套的西服、数十万一枚的手表时,根本不需要教育和说服,他们中的许多人,会本能地用编织袋装满成捆的百元大钞走进精品店里对店员说“把这些全给我包起来”。而十几年前的中国,还只是刚刚打开大门。国内的人出趟国不容易,国际的品牌商又不敢贸然进来,敢吃螃蟹的寥寥无几,多半也是选择开放代理。仅仅有杰尼亚、范思哲、登喜路,远远不够。因此,李杰辉发现了机会。他不愿意加盟品牌代理让洋老板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干脆自己创造或者捏造一个奢侈品牌出来供盲目的富人们膜拜——这就有了克劳馥,一个百分之百中国设计中国生产,却在销售前先过海关发往英国,再从英国走海关发回国内,变成名正言顺的英国进口时装的中国品牌。在互联网尚不发达的时代,中国的奢侈品消费者们简单并坚定地相信在王府、国贸、希尔顿开店,在二十元一本的杂志上做广告的品牌,就是卖得上价的。所以,当克劳馥把专卖店开在了登喜路、范思哲、爱马仕之间,在《风尚》《世界时装之苑》上长期刊登跨页形象广告之后,李杰辉做到了——他让克劳馥成了口口相传的奢侈品、火力全开的印钞机。不过再没那日子了。
十年过去,电脑普及了,连手机都能上网了;香港亦开放自由行了,而今任何人去那花花世界,便利得像去趟东莞;去欧洲、去美国办签证更容易了,洋人不再担心黄皮肤入境后会立即把护照一撕从此黑在本国。相反,许多国家甚至依赖中国旅行团如蝗虫过境般的消费能力,拉动本国经济实现持续繁荣。谁还会买克劳馥?打开网络搜索不出任何一张证明它是英国品牌的史实图片,走遍巴黎、米兰、纽约发现除了中国,全球再无此店。时尚杂志更把读者教育成熟:举凡奢侈品,皆有历史、有沿革、有百年老店、有明星设计师、有四大时装周秀场、有王公贵族国际影星亲自捧场……这些,克劳馥有吗?李杰辉想过会有今天,他为此预备的对策是,等克劳馥的把戏被消费者看穿,再利用克劳馥为自己累积的强大资金后盾及完善零售渠道,去谈一个真正顶级品牌的中国独家代理,转型可持续经营。多年商海遨游,唯独这一步,李杰辉失算了。国际品牌在短短两三年间便探到了中国市场的强大消费能力,宁肯兴师动众设立中国分公司,亦绝不肯再让一丁点油水旁落不相干的外来人。李杰辉花了一年时间在欧洲询遍所有知名品牌,没有一家有出让代理权的打算,暂时还没进入中国的,是在摩拳擦掌,绝非视而不见。李杰辉知道,一切都迟了,是时候放弃了。
告别时,林墨郑重地对李杰辉道谢:“感谢您1998年给了我那张百万年单,才有我的今天。”
李杰辉笑道:“天时地利人和,该你的总是你的。以后大山大水,我们还会相逢在路上。”
目送李杰辉离开后,林墨特意折回王府饭店地下一层,她看见原本金碧辉煌的克劳馥专卖店已经被施工幕布围挡起来,里面乒乒乓乓正在装修的,不知又将是哪个踌躇满志的下家。林墨站在门前,叹了一口气,轻轻转身离去,心头有无法抹去的伤感。
好在任何人总可以选择继续营营役役,让每日俗事喧嚣盖住内心深处断断续续的呻吟,无视时间如何流逝,管它又是几度秋凉。
风尚集团那几天却像过年似的,两刊编辑部上自出版人下至编辑全收到了思奇集团旗下高端品牌蔻琳的内购邀请函,可以以三至六折购买蔻琳的货品。这意味着陈列在北京国贸、上海恒隆最金碧辉煌橱窗里那些号称永不打折永不过时的手袋、大衣、皮草、高跟鞋,你以很小的代价便能拥有,且它们身上的魔力并未跟着打折,在普通人眼里,它们依然遥不可及。
林墨看着桌上的邀请函,正犹豫着去不去,思奇中国的市场总监sarahfeng倒先打电话来了,说:“你就别来了,我们集团内部已经先内购了一圈儿,都是按资排辈的,总经理先挑,然后总监挑,然后经理挑,最后助理挑,我把几样最好的都替咱们留起来了,回头你来我这儿拿就行。不怕跟你说,对媒体开放的内购场,都是我们挑剩下的,倒是折扣确实比我们自己内购还要低。”
挂了sarahfeng的电话,林墨又听见自己广告部的人在外面议论:
“蔻琳真够可以的,只给编辑部的人递邀请函,咱们天天和他们打交道,愣是一张不给!”
“想什么呢!你是天天去管人家要钱的,编辑是一高兴就帮人家免费敲锣打鼓宣传的,能一样吗!”
“算了,倒也没什么可羡慕的,虽然是三折起,也是分了场次的,第一天主编,第二天总监,第三天编辑,就算找编辑要了邀请函,去了估计也剩不了什么东西,包啊、衣服啊,肯定第一天就被买空了,最后只能买点针头线脑的小首饰和零钱包什么的。”
听完议论,林墨想了想,把自己的助理叫了进来,私下吩咐她说:“你拿着我的蔻琳内购邀请函第一天去,用咱部门内部的预留奖金去给大家买点儿东西,尽量买包、皮夹、领带之类谁都可以用的东西,价格也别太悬殊,按人头买,回来悄悄分发给大家。”说完,又特意对助理说,“你喜欢什么,也给自己挑一件吧!”
助理千恩万谢地走了,林墨又回味了一下刚才种种,觉得挺有意思的:她们这样的第一拨人,包括李艺,最开始谁都不是因为奢侈品崇拜才加入时尚行业的,杂志越做越大,奢侈品顺理成章地来了,她们才渐渐培养出品牌观。她自己也买奢侈品,但很多时候是为了照顾客户面子才买的,爱马仕几万块的顶级手袋她有好几只,不过是见爱马仕的客户时才拎一下,平时她反而不好意思拎出来,太引人侧目,像不劳而获似的;而这一代的时尚行业从业者,几乎人人都是因为被奢侈品的闪闪金光吸引,才摸着门道入行。这也不是能让人暴富的行业,哪怕他们天天见着、摸着、拍着、谈着奢侈品,如果不能亲身用着,真是意难平。所以遇到顶级品牌的媒体内购会,人人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情不自禁、跃跃欲试的喜悦,既真诚得可爱,又是给时尚媒体的从业者们信心——只要有欲望,我们就能活下去!
9月的一天,林墨接到她的emba班同学、华夏影业国际部负责人冯自力的电话,问她有没有投放电影贴片广告的兴趣。
“什么电影?”林墨问。
“《云裳风暴》。国庆后全国公映,讲时尚行业的,我第一时间想到了你,《风尚composure》跟着这部电影做一个贴片广告特合适,”冯自力说,“现在去电影院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找第三方调查公司做过统计,映前贴片广告投放精准,效果极佳。关键我们刚开始做,心里还没什么谱,所以价格也便宜。”
“行啊!”林墨其实有些喜出望外。
“那我把我们市场部同事的电话给你,你直接和他谈,我会先打好招呼的。”
林墨当然知道《云裳风暴》,这部在海内外时尚圈炒得火热的好莱坞大片,说的是一本非常成功的时尚杂志如何彻底改变普通人物命运的故事。据几个早已在美国提前观看了影片的客户说:电影拍得极尽华丽,光看里面应接不暇的名牌时装就值回票价。其中又揭露了不少时尚行业里的潜规则和背后秘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八卦,总之特别好看,在美国上映时经常爆满。
林墨没想到《云裳风暴》会在国内上映,更没想到冯自力给了她一个特别实在的价格——她和华夏影业市场部最后谈定以两万美元买下《云裳风暴》全国五千场次倒数第一位置的贴片广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云裳风暴》上映后,届时北京、上海、广州的所有广告客户慕名去电影院,会首先看到《风尚composure》独一无二的形象广告,然后带着下意识的联想观赏这部讲述顶级时尚杂志的电影;意味着中国所有一二线城市里向往时尚的普通观众在看完《云裳风暴》走出电影院后,从此会对《风尚composure》产生出更多莫名的崇敬;意味着天上真的无端掉了个馅儿饼,结结实实砸在林墨头上。
签完合同,付了定金后,林墨浑身轻飘飘的,她不由自主往姜海办公室走去,想赶紧对他汇报这心中喜悦。就连在那里碰到张涛,也没令她败了兴致,没露出如往常一般的不耐烦神色。
“姜社、张总,过完国庆我请你俩看电影啊!”
“什么电影?”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林墨一时间像个得意的小姑娘,满脸傲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