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代，最难的战役
最好的时代，最难的战役
林墨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四下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却像一帧被按了快进的画面，饶是流光飞舞、莺莺燕燕，看在眼里，听在耳畔，不过是几丛无迹可循的光斑，一片模糊难辨的杂言。
在这失焦的世界里，只有一张面孔清晰生动，似一轮悬在云雾中的皓月，皎洁而清冷，明朗而凛冽。照在山林，便是松涛阵阵隐泉潺潺；照在大海，便是波光粼粼白浪滔滔；照在城市，便是夜色融融心念幽幽。可林墨不敢看，一个长久埋头赶路的人，猛一仰望，看见如此美好又真实的存在，必定会呆呆的失了魂，然后再不知去向。
但那面孔主动向林墨望来，带着盈盈笑意、谦谦风度，说：我敬你一杯。
林墨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是在《风尚composure》的年终庆功宴上，人人热情高涨异常投入，恰好忽略了她的若有所失。端着酒杯走过来的，是孔铭，他自己先一饮而尽，对林墨说：“祝贺《风尚composure》2005年度广告额突破两亿元，您让meade总部都震惊了。”
林墨起身，礼貌地笑了笑，说：“还有进步空间。”
孔铭见林墨喝掉了杯中酒，微微贴近一些，轻声耳语：“我累了，先走了。您继续庆祝。”说罢，他放下酒杯，大步流星地走出宴会厅。
林墨很想追出去，从后面叫住他，说“我和你一起走”，哪怕陪他走出饭店后各自打车离去，他亦会了解她一直想做的选择。只是她办不到，孔铭的出现，让她体察到生命里潜伏着一种难以忽视的需要，找到时机便丧心病狂地发作，这同时又让她幡然顿悟：有能力，也未必当占有。贪婪，比孤独更可耻。在斩钉截铁拒绝了孔铭的示好后，林墨甚至不敢唤他的英文名字——darren，一个包含着微笑音节的美妙单词，很容易就把她的心事从不自觉上扬的嘴角里泄露出去，令他发现：她的云淡风轻乃至不屑一顾，都是装的。如同这一刻，她必须转过头来，假装立即投入身边的七嘴八舌中——
李艺说：“山水文园又有新盘要开了，过完年倒是可以去看一看，获过国际大奖的小区，贵得有道理。”
马建红斜睨了一眼，说：“果然不是北京人，有那钱，我宁愿去棕榈泉买套二手房，谁会住南城去？”
“倒不必只盯着棕榈泉，红领巾公园那边新开了一处楼盘，叫观湖国际，环境没的说，上风上水。”另一个女编辑把话接了过去。
“开盘价都一万多的房子谁敢买？一点涨头都没有了。”沈玫吃惊于这些人的口气。
李艺嗤之以鼻，说：“十年前，八千块一个的包你摸都不敢摸，现在你不也有三五个了？何况是房子，早买早享受，不贬值的。”
众人聊一阵，又吃一阵，各自沉浸在“我会更好”或“我比你好”的欣喜中。
“太没劲了。”林墨心想，她忘了自己也曾靠着这两种欣喜披荆斩棘、继往开来，到最后仿佛修成正果长生不老弃世登仙，才发现寂寞如此深重。
2006年春节长假之后，整个风尚集团最快进入工作状态的是姜海。他拿着最新一期《vogue服饰与美容》走进林墨办公室，说：“vogue又随刊送东西了！”
林墨接过杂志，拆开包装袋，拿出附赠的小礼盒。这是一方极其精致的首饰盒，磨砂面的外壳铺满了淡雅的嫩粉色，只有简单一个“vogue”字样。打开盒子，里面垫了一层同色绒面里衬，在那布垫之上，是一条蕾丝系带的串珠项链。虽然只是几粒塑料珍珠、一枚镀铬吊坠，按经验，即便在义乌批发，这项链也不会低于三十元一条。再一看杂志主刊，将近五百页，全采用九十克以上的铜版纸，印一本成本直接超过二十元。一本杂志加一条项链，售价二十元，杂志社批发给发行渠道，最多卖十二元。就是说，每卖出一本《vogue服饰与美容》，杂志至少净赔四十元，若保守估计一期发行五万册，vogue所在集团须拿出两百万元倒贴——还仅仅是印刷费用一项。这手笔，令《风尚composure》这种单期广告收入轻松破千万级别的杂志，照样倒吸一口凉气。
“咱们有什么办法吗？”姜海问。
“能有什么办法？”林墨苦笑一声，“您没听说？vogue第一年的市场推广费用是九千九百万元！期期杂志随刊送礼算什么，人家用vogue的大海报把咱们办公楼的外墙整个儿包起来，咱也只能一点脾气没有！”
“要这么弄，他们的发行量得冲得多快啊！”
“我觉得这个您倒不必担心，满大街坐车打卡上下班的寻常女人，个个儿谈恋爱，未必个个儿穿名牌。咱杂志这么多年也没随刊送过什么东西，现在依然卖得最好。”林墨随手翻了翻杂志，又说，“vogue是刚进中国，想迅速打开知名度，追求大发行量，绝不是它的长期目标。我们跟vogue的竞争，始终在广告客户那里。”
“那今年你有什么想法，毕竟去年两个亿，让你再增长20%都不太现实。”
林墨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外刊，递给姜海：“这是小孔从美国带来的女性杂志，您看看。”
姜海没反应过来，问：“小孔是谁？”
“就是meade派到我这里来的管理实习生……”
“咳！你之前不一直叫他darren吗？”
林墨跟没听见一样，低头速速翻看杂志。姜海愣了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几年前他对林墨有过几丝同甘共苦的情愫，之后转念、默忍、保持距离，一阵尴尬期后，从此相安无事。如今她既已对那男子主动抬出了客气，自是不必劝慰她了。
姜海看了看几本外刊，全是知名畅销的国际女性杂志，但开本比正常尺寸杂志小一半，像一本口袋书：“所以你今年打算出小开本的《风尚composure》？”
林墨点点头，答：“没错，国内现在没有一本时尚杂志出这种小尺寸便携本，大家都是同样大小卖二十元一本。我打算每个月在部分渠道，比如大学校园，发一批小开本杂志，只卖十元，内容一样，价钱便宜了，好带易读，比送赠品更能争取随机读者。更重要的是，小开本售价能冲抵自身的印制成本。”
“对客户呢？”
“买一赠一，买主刊广告，免费赠送小开本相同位置广告。”
“那干吗不干脆把杂志全改成十元小开本？”
“不成，”林墨一面说一面想，姜海真是许久不接触客户，说这话太外行，“所有客户全希望自己的广告页和产品信息放得越大越好，平日里给他们发四分之一页的内容都嫌版面小，那四分之一的东西再往这小开本上一放，更没了广告价值。发行小开本只能作为广告增值回报，直接办小开本杂志，咱们和《希望》《花溪》还有区别吗？”
“《风尚composure》幸亏有你。”姜海由衷地感叹。
和姜海谈完，林墨去了趟卫生间，没想到听到李艺手下的两个女编辑私下里埋怨。
一个说：“刚主编把我叫去她的办公室，我以为她要给我发上半年的绩效奖金，结果她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玖熙的包给我，说我上半年有几期稿子做得不错，那包算她私下奖励我的，还让我千万别给同事说，我当时真想当着她的面儿给她翻一个大白眼——帮帮忙好吗？她就算看不出我身上穿的是celine、miumiu，我每天进进出出背的那么多个chanel包她总能认出来吧？把玖熙公关送给她的媒体礼物再转送给我，真不知道她是不懂行情地夸我呢，还是婉转地骂我做出那样稿子的编辑就配拎玖熙呀？”
另一个嘻嘻笑了一阵，接着话茬说：“你这算什么，所有旅游局的活动请到我们杂志，全是主编先挑自己想去的去，什么托斯卡纳、巴拿马、大溪地、斐济，别家都是旅游编辑去，咱家净是主编自己去。去了还不算完，回来总要给人做报道出专题吧？主编把旅游局给的新闻稿往我这儿一丢，撒手不管了。妈呀！那些地方又不是我去的，一出就是八页十页的大稿子，我愣得给她生编啊！真是吃不着猪肉的天天还要和猪打交道。前不久她可能过意不去，也是叫我去她办公室，神神秘秘地说安排我出一趟美差，放松一下，我还激动了一阵，结果你知道她安排我去哪儿吗？泰国！谁这年头还没去过泰国啊！携程上‘2588双飞五天四晚’刷信用卡还能打折，连我们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新马泰’好几趟了！肯定又是泰国旅游局年度媒体答谢行，她不想去安排我去呗，还顺水推舟做了人情给我，我真是不想说什么了！”
林墨在隔间里听得又想气又想笑，她等到两个心怀不满的女编辑走了才出来，回去时她路过李艺的办公室，想了想，还是进去了。
李艺见是她，问：“什么事？”
林墨笑着说：“倒没什么事，就是最近不是客户拜访挺频繁的吗？她们送你的东西，你要不喜欢，就拿回去再送人，别在办公室送给编辑什么的了，回头被品牌知道了不好。”
李艺不解，问：“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说，你虽然是好心好意，有些人未必领情，回头乱说乱传的，品牌还以为是你嫌弃不好呢。”
李艺有些愠怒，道：“怎么可能？从我办公室送出去的东西能有不好的！随便挑一样也值这些编辑半个月的工资，谁会说不好？”
林墨也不跟她客气了，说：“你以为这还是十年前，高级白领凑半年工资才买得起一个包？现在满大街挤公交车的、逛超市的、吃快餐的，谁手里没拎着一两件牌子货？这也是咱们杂志的功劳，既然不干这行的都有这消费意识了，咱们招进来的编辑你说哪个眼界不高？有些小孩本身家庭就富裕，好东西用惯了，你给的不对，还不如不给。现在是80后的一代，小孩都挺自我的，不像我们原来，领导给根钢笔就能感恩戴德，管理方法也需要更新嘛。”
李艺想了想，从桌子底下翻出一个路易·威登的礼品袋，说：“这我也不想要了，但你是说我就算把这包拿去送给下面的人，还是会得罪她们？”
林墨没说话，她一瞬间想到了正是十年前，李艺在办公室里得意扬扬地炫耀她用年终奖又贴了两个月的工资买的第一只路易·威登手袋的场面。那只手袋远不如品牌现在送她的这只，但十年前她爱不释手的东西如今已被她弃如敝屣。成功给了她无数的选择，却并没有改变她的某些本性，因为无论是十年前的公然炫耀，抑或现在的随手打发，本质是一样的——以前是我有；现在是我有，而且比你多。
李艺又挑衅似的拎着手袋在林墨前面晃了晃，等她回答。
“别送给年轻姑娘了，路易·威登的这种招牌款，她们谁会没有？你要实在不喜欢，就送给行政部的于姐。不是说这包儿不好，它从来就很好，但应该被更懂得珍惜的人拥有。”林墨说完，转身走出李艺办公室，有些懊恼——我这又是何苦呢？
过了一周，林墨带着小开本计划先去广州拜访宝洁，市场总监陈丽君在听完《风尚composure》今年“买一赠一”的政策后，当场拍板：“我们今年会保持和去年相当的投放水平，你把一大一小的位置都给我们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