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道德成功学 - 在不安的世界安静地活 - 王欣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不道德成功学

不道德成功学

“林墨,你今年可不能再给我们涨价了。”

说这话的是宝洁市场总监陈丽君,她对着坐在办公桌另一头的林墨,露出些许甲方不应该会有的无奈:“我们一年给《风尚composure》投好几千万,你又连续三年都在给我们涨价,这样我们很难做。”

林墨只是笑,不说话,像一个确知自己万千宠爱加身的女子,由着任性索取,对方也会兜着。

“不怕让你看看我们的投放数据,不管是横着比,还是竖着比,《风尚composure》全占着先。同样是杂志后三分之一的位置,elle一个跨页是九千美元,你卖我们多少?两万美元!”

“好了,领导别生气,我们今年不涨了,行不行?”林墨一口承诺下来,像给足了陈丽君面子。其实她本也没打算今年继续调高《风尚composure》的刊例价,戏是依然要做——不嚷嚷每年提价,怎么体现自家杂志在市场上一直遥遥领先?

这又是一年斗智斗勇、捉对厮杀的时节,出版人像辛勤的候鸟,从上海、从广州、从常人难以发现机会的三线轻工城镇,不厌其烦地穿梭往复,一点点衔来筑巢的泥,建起自己的堡垒,抵御对手的掠夺。林墨无疑是赢家,她把《风尚composure》筑到了被同行仰视的高处,虽然时时刻刻透着内忧外患的寒意,到底是风景独好。

在广州拿完年单,林墨心满意足地飞回北京。前脚刚进办公室,马建红就跟着蹿进来,神神秘秘地说:“墨姐,在宝洁谈得怎么样?见到张涛了吗?你刚走他也去了。”

“随他去,我们拿了宝洁的大头,剩不了几个子儿给他了。”

每一次与张涛较量时的胜券在握,皆让林墨有无比快感。并且,这种既理性又非理性、既因公又对私、既兵来将挡又以牙还牙的敌对关系,悄无声息地取代了对峙者本身的信仰,变成各自心里一个根深蒂固的执念。看似只是合同数额、年报盈余、账面分红的博弈,实则已经是两人无法割舍的生活方式。即使互相提起对方恨得咬碎后槽牙,但她和他比大部分人幸运:谁不愿意每天一睁眼便斗志昂扬信心满满,明确知道目标所在,并因此变得强大与富有——这一切不是因为爱人,而是因为宿敌。

林墨下了班,站在家门口敲了半天门,这个时间高国强一般是在家的。她打开门,开了灯,才看到玄关的鞋柜上高国强留了一张字条:公司有事,急去香港,周日回。

他现在是说都懒得跟我说了,林墨心想。但林墨也不怪他,她和高国强的不睦始于儿子半岁时,林墨执意要把孩子送到自己父母家让他们带,高国强不同意,说孩子刚断奶,那么小怎么离得了父母,没见过当妈的这么狠得下心。林墨反问他,你不是同意我继续上班吗?你知道我平时几点下班吧?你觉得把孩子丢给外地保姆带放心还是我父母带放心?还是你打算自己亲自带?高国强气结,又无话可说,日子要过下去,孩子得林墨父母带,或者因此离了婚,孩子还是得林墨父母带,她是一早想明白了方式手段和目的,就像曾经她找他谈广告一样,所有他能说出“不”字儿的理由全被她神勇地一早预料到并当场堵了回去,只能乖乖掏钱。

其实林墨不敢给他说,孩子半岁断奶,也是她私自决定的。别人的孩子一般会哺乳到十个月甚至一岁,她亲自喂了半年,再也不想顶着随时随地涨奶涨得湿漉漉的胸部去见客户,就悄悄去医院打了退奶针。她告诉高国强自己没奶喂孩子了,吃奶粉的话,父母带和自己带区别不大,反正孩子两岁前也不记事儿,等稍大点再接回来由自己亲自教育,一点儿不耽误。

随你吧,高国强无奈了。

孩子被接走后,高国强开始经常出差,即使在北京也很晚回家,他常去林墨父母家看儿子,哪怕小家伙熟睡不醒,他亦能在旁边静静看上许久。这让林墨父母异常感动,林墨每次来之前还会先打电话问孩子是否醒着,要睡了她就不来了。相比高国强的舐犊情深,林墨父母甚至越来越反感自家女儿的颠倒主次。

高国强想要孩子,婚姻一直是其次。在林墨之前,他有过一次婚姻,妻子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去了五矿总公司,她继续读研究生。已然手捧金饭碗的两人在众人的艳羡中完婚,每个人都认为他们的婚姻会像他们手中的饭碗一样牢固,连高国强自己也觉得,与妻子那恬淡温润的感情,足以支撑到老。没想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出国潮掀翻了他的婚姻,留校任教的妻子不顾一切要去美国读博士,她走后一年,高国强毫无意外地收到了离婚协议,他二话不说签了,这结局是他放她走时便料到的。大时代的参与者们都明白:既然选择出国,就绝不再回来;而女人如果要在国外扎根,她只能依靠千方百计的婚姻。偶尔高国强追悼起自己的婚姻,除了几分不舍,他觉得,要是那时候和她赶紧要一个孩子,或许她就不舍得走。1993年,了无牵挂的高国强积极主动地被五矿集团派遣去了香港,见识了花花世界。之后他开始做登喜路代理,不缺钱不缺地位不缺女人。与林墨的结合完全是计划之外,他喜欢这个狡兔一般的女人,会聊天且有趣,自始至终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小骄傲,即使与他上床后也未暴露一丝市侩本色。因此,2000年林墨提出想结婚时,他答应了。只是近三年,高国强眼见着林墨在商海里越来越像一条嗜血的鲨鱼,比男人还有杀戮的欲望,他渐渐担心这段婚姻又将颠覆在妻子的野心里。于是,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林墨给自己生一个孩子,只要留了后,第二段婚姻便为他做出了贡献,之后如何发展,全顺其自然。

“老高,你怎么去香港也不打个电话给我说一声?”林墨拨通高国强的手机,还是微微不悦。

“下午临时决定的,不敢给你打电话,万一你在跟客户开会,不给你添乱吗?”高国强也不甘示弱。

“行吧,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林墨打开冰箱,本想把剩饭剩菜热来吃了,忽地她又没了胃口,把饭菜全倒掉,只拣出一罐酸奶,坐在客厅的落地窗户边吃起来。林墨望向窗外,深深觉得,北京的繁华像是一种传染病,十年前这病源在王府井,十年后,这病染到东三环来了。夜色里,周边几栋刚刚建成的高级写字楼是这传染病的发病征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地面凸将出来,静待着一通电,宣告此区域正式步入繁华。通惠河对岸,也搭起了大片脚手架,架在挖掘机、起重机上的白炽灯将四周尚不繁华的小矮楼棚户区照得无所遁形,仿佛窝藏在铁路沿线的散兵游勇即将被现代化的精锐部队围剿歼灭。

这一片儿不能长住了,没多久肯定会变得乌烟瘴气的,得赶紧换房子。想到这里,林墨放下酸奶,打开电脑,心无旁骛地整理起合同。

李艺也从巴黎看秀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给林墨抱怨:“这客户跟你关系到底好不好?还以为给我多高的待遇呢,看个秀差点连个座儿都没有。”

林墨问:“怎么了?关系挺好的呀,这次大陆媒体,就请了咱,品牌第一次呢!”

李艺还是不忿,说:“那有什么意思啊?看个秀全世界媒体五百多号人,我坐在第三排,再往后两排就是站席了,我看香港有个什么杂志的主编都坐在第一排,那么小一个地儿的杂志,怎么算也拼不过咱的发行量吧?我倒远远坐在她后头,像个助理似的。”

林墨有些意外,说:“可能安排位置也不是她们品牌国内的人能做主的,最后还是要总部协调。毕竟人家品牌才刚进中国大陆开店不到一年,能邀请就不错了。香港虽然小,品牌在那里扎根了二十多年,影响力也不是看杂志卖多卖少的事儿。”

李艺“唉”了一声,说:“算了,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总是有些不痛快。去之前我挺高兴的,说起来也是第一次代表中国内地时尚杂志去看秀,多大的荣誉,这么多年我们努力办刊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那些国外杂志上看到的,总算能亲眼见着,我真是下血本买了全套她们品牌的衣服,想着不能失礼。其实去了也挺高兴的,品牌国内公关全程跟着,招待吃吃喝喝,很周到。就是到了看秀那天,我穿得那么隆重兴冲冲地进到秀场,座位三排往后!人还乌泱乌泱的,谁也顾不上我了。我找到座位坐下,心想要全是老外就我一个中国人我也认了,抬眼就看见第一排坐了香港人和台湾人,我就真是不服气!”

林墨只好安慰她:“唉,慢慢来吧,品牌在大陆的市场做起来是迟早的事儿,你坐第一排也是迟早的事儿。”

李艺说:“但愿吧!不过在那之前,再让我出国看个秀什么的,真的要提前打听好坐在哪儿。你听我说可能觉得我小题大做,等你真正进了秀场,你就知道人只分两种:坐第一排的和不坐第一排的!”

林墨笑了,心里竟也不是滋味儿,在这一点上,她和李艺目标向来一致:做中国第一大刊。她通过广告下单量、品牌配合度来衡量自己离目标有多远,而李艺则通过这些锱铢必较的细节见微知著。有时候李艺挑事儿、不配合、要求多多、给人难堪,其实真不全是为她自己——她始终要替这本杂志端着大刊的态度。

“给你说个特逗的事儿。”从广州回来过了一阵,林墨在办公室里接到宝洁陈丽君的电话,“你们那儿的张涛哥哥,昨天来拜访我,你猜他第一句话给我说什么?他给我说:陈总,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霓裳flora》顺利运行了三年终于要涨价了,从明年开始,我们所有的广告位置加价60%。”

“哈哈,丫傻缺吧?你怎么回他的?!”林墨一听就乐了。

“我都听傻眼了,他一说完,我就回了他三个字:你疯了。”

“然后呢?”

“然后他继续给我说,宝洁是他们的重要客户,所以只对我们涨价30%,看他那兴高采烈的样儿,好像真等着我千恩万谢似的。”

“别管他,你怎么想的?”

“然后我又回了他五个字:你还疯着呢。”陈丽君在电话那头一通狂笑,接着说,“他好像没听见我讽刺他,一个劲儿地跟我叨叨,我最后就给他一句话,想涨价没门,今年《风尚composure》都没涨,《霓裳flora》凭什么涨?”

“领导,您把我抬出去,又有我受的了。”听到这里,林墨立即意识到陈丽君给她捅出来一个大娄子。

果不其然,张涛从广州回来的那个下午,林墨就被姜海叫去办公室问话:“张涛回来给我投诉,说你故意在大客户那里做低广告价格,导致《霓裳flora》一提涨价,客户就拿《风尚composure》说事儿。”

林墨心里冷笑,早就想好了怎么回应:“姜社,您想想真是这么回事儿吗?哪个客户会因为你涨价,它们就傻呵呵地跟着多掏钱啊?不可能我今年涨50%,客户去年投放四十页,今年二话不说按涨价50%后的价格继续投四十页。尤其是国际大客户,它们有自己的媒体投放策略部门,人家部门的职责就是争取每年用同样多的预算维持甚至超过去年同期的投放回报水准。我是可以涨价啊,以《风尚composure》如今的市场地位,我涨个10%客户也能接受,但以宝洁那样的大公司,要么就是给我和去年一样多的钱,只是相应减少投放版面,要么就是增加《风尚composure》的投放比例,但蛋糕就那么大,我切走一块最大的,它们就相应地对其他媒体少投些。这两种结果无论怎么看,也不会让《霓裳flora》多从宝洁那里挣到钱啊!张涛也真够逗的,我不涨价明明就是在帮他,怎么倒来怪我挡他的财路?”

姜海沉吟了片刻,说:“我觉得也是这个理儿,但张涛非得较劲。这样吧,我组织你们两刊所有的广告人员就宝洁投放一事开个会,你到时候就按现在说的对所有人再说一遍。”

林墨轻哼一声,说:“那是自然。”

结果当姜海在两刊广告和谈会上,大致说明了他的判断和立场后,张涛阴阳怪气接了一句:“首先吧,小林,我觉得我们应该团结。”

林墨一听,火噌地一下就燃了,把桌子一拍,说:“张涛,你说谁不团结?!”

张涛此时故意拿出浙江男人畏畏缩缩、小心怕事的劲儿,轻声地问:“小林,你怎么了?我说什么了?你干吗这么凶?”

林墨心里先骂了一句“你丫跟谁装孙子呢”,再接着说:“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说我压低价格,你敢把你签的合同一份份拿出来对吗?你背地里给客户按《风尚》的价格又打了多少折,不用我明说了吧!”

张涛笑了,说:“小林,话不能这样说的呀,你非要较真,我也不怕明说,就上个月签的宝洁合同,都在姜社那里报备着的,你后三分之一的跨页卖的是十六万,我们同样位置卖的是二十八万,这个是赖不掉的。”

听到这里,姜海想了想,说:“对啊,林墨,老张上个月确实卖了宝洁一个跨页是按二十八万卖的,你是怎么回事!”

林墨脑子乱了一下,心想怎么可能?转念间,她想到了一点线索,便对张涛说:“张总,不介意的话,能把二十八万那张单子的合同细则及备忘录给我看一下吗?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如果我真签得比你低那么多,我马上辞职,绝无二话!”

张涛没想到林墨反应那么快,控制不住地慌了下神,说:“有什么可看的,都是咱们法务部提供的样式合同,一模一样!”

林墨不说话,转头笑嘻嘻地盯着姜海看,姜海明白了,对张涛说:“你去把那合同找来,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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