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孕期,你的运气
我的孕期,你的运气
一粒被南风带来的种子,不偏不倚地落进了松软的土壤。在这个雨季来临时,它被浸润、被滋养、被翻起的泥土温柔覆盖。然后,它开始呼吸,微弱地、均匀地、坚定地,它有了生命。只有土壤知道种子的秘密,它感受着种子的根须从保护壳里破壁而出,向四处蔓延,那些触手是有感知的,它们小心翼翼地探寻边界,寻获养料,输送能量,让种子加速分裂。然后,几乎在一夕之间,种子有了向上生长的气力,它顶开土壤的表面,发出两片嫩绿的芽——这粒种子从此将以一朵花或一棵树的姿态存在,但它的根会永远与土壤相连。
“啊,他又踢我了。”小腹里突如其来的动静让林墨从熟睡中醒过来。这是她怀孕的第六个月,挨过了初期心理与身体的不适应,林墨接受了将为人母的使命,她越发欣喜、期待,志得意满地筹谋着如何教育这即将降生的小生命认识世界。
孩子本不是计划中的。这一两年林墨投入所有精力与客户及张涛周旋,和高国强却过成了两个世界:她和他交谈越来越少,饭也凑不到一块儿吃,她下班回家时,他通常已经熟睡,他出门上班前,一句“走了?”则是她有心无力的问候。她实在太累,若不抓紧多睡片刻,怕是再也撑不过全天的销售会议与客户拜访。她不想对他解释:一切的焦虑与操劳皆因咽不下一口气,竞争是一回事,暗算是另一回事;挫败是一回事,被打脸是另一回事。一味忍让等于屈服,投降以后,赚多赚少,都是受辱。她选择做给他看:换更大的房子、买更贵的车、让父母去更好的地方旅行、为家里添置更豪华的家具……这一切会让他理所当然地判断,她虽是他的妻子,亦是追求成功的能者。
去年11月的一天,林墨难得无事,便早早下班回家。开车路过菜市场时,她想起大概有一年没有在家做过饭,终于有些自责。那晚她做了煎带鱼、蒸水蛋、炒白菜,还烙了一张饼,高国强下班回家,看到一桌子菜,既意外又高兴。他从橱柜里找出一瓶红酒,对林墨说:“咱俩喝一杯吧,以前我是你客户的时候,你还经常陪我喝点儿,现在做了你老公,反倒喝不上了。”
“德行!”林墨恼得笑了。
吃过饭收拾完,林墨去洗澡,从卫生间出来时,高国强一把抱住她,开始急促地吻。他们第一次也是这般开始的,只是这一次,高国强不再让林墨占据主动,他把她压在身下,蛮横索取,激烈进攻,他是怨她的冷落,惩罚她的失职,所以才不由分说,占尽上风。其实他不知道,女人也是享受的,男人表现得越凶狠,越证明他心里有这个女人,因为不会跪地乞讨,于是只能让女人也痛——痛,才记得住。
高国强瘫软在林墨身旁,林墨想去清洗,被高国强一把按住,不让她动弹。她挣扎了几次,高国强装作没听到,就是不让她起身。林墨突然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她静静想了几分钟,放弃了挣扎,并从床边拿过两个枕头,把自己的臀部垫高,她转头望向高国强,他果然笑了。
被胎动叫醒的林墨,睡意全无。看了看表,才早上六点半。她起床喝了杯温水,拉开窗帘,刚想开窗换换新鲜空气,高国强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她身后,一把关上窗户,低声怒吼:你疯了吗!
这是异常死寂的5月。
向窗外望去,通惠河两岸的柳树正在抽绿,街心公园里的广玉兰开得正好,阳光明显带着温度,这是5月该有的气象。但是,稍微再多看几眼,2003年的这个5月,便会露出恐怖的端倪。早该拥堵的东三环不见车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偌大的北京城像处在即将被空袭前的高度戒备,家家窗户紧闭,城市没有声响,所有的居民仿佛躲在看不见的防空洞里祈祷着能逃过生劫。
“开开窗怎么了?别一惊一乍的!”林墨不悦。
“林墨,你别不知好歹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你觉得天天闻一屋子84消毒液和板蓝根的味儿,对孩子能好吗!”
“能活着就好。”高国强说完,转身去洗漱。
林墨跟进洗手间,继续说:“跟你说啊,我今天得去趟公司,两周没去了,一堆事儿没处理,又不是说杂志也不出了。”
高国强吐了一嘴牙膏沫子,回她:“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你不也天天出门吗!”
“那能一样吗?你是孕妇,抵抗力本来就差,再说,我听说你们长安大厦里已经查出一个被送小汤山了。”
“瞎说,我们那楼里好着呢,要真有发病的,物业早出通知了。”林墨不依不饶,“其实现在去反而安全,我们办公室里基本没人,我就戴着手套和口罩自己开车去,拿了文件就走,不和人接触,不得了吗?”
“你别跟我说这个了!”高国强生气了,再不理会林墨。
林墨还是去了杂志社,如她所料,办公室里没什么人,编辑都在家里办公,行政和财务每天只安排一个人轮流值班,唯一见得着人的地方是广告部——金钱总会让人心怀侥幸。
“墨姐,你怎么来了?”马建红看见林墨走进办公室,立马迎了过来。她也戴着口罩,仔细一看,还是两个,“您怀着孕就少出门呗,有什么事儿吩咐我一声就行了。”
“不碍事儿。”
“要不先给您冲杯板蓝根吧?”马建红惯会伺候人,知冷知热的。
“在家喝过了,”林墨扫视了一圈,问马建红,“这几期广告怎么样?”
“都是执行年单,没什么新客户。现在非典闹得这么厉害,又出不了差。”
“《霓裳》那边怎么样?”林墨低声问。
“跟我们差不多,但听说张涛带着他们主编去上海见客户了。”
“啊?他们怎么去的?!”林墨一脸愕然。
“他们怎么去的”,这问题别说林墨,就连张涛一开始也想不出来答案。林墨怀孕他比谁都高兴,当然,是为自己高兴。他想趁一开春,立即带着《霓裳》主编去全国拜访客户,旁敲侧击地对客户们通风报信:现在《风尚composure》规模也就这样啦,林墨决定回家生孩子不亲自管啦,以后风尚传媒集团的发展重点转移到《霓裳flora》啦……没想到,他的全盘计划被席卷全国的非典掀翻,到了4月,北京成了彻底的重灾区,想从北京往外走一天比一天难。张涛开始咒骂:妈的!她怎么就这么会挑时间怀孕呢!什么也没耽误!转眼5月,疫情仍未好转,各家杂志纷纷吃起老本,《风尚composure》自然是吃得起的,林墨签的全是年单,丰衣足食吃到今年9月。他的《霓裳flora》日子却有些捉襟见肘了,两年不到的刊物,压根没什么敢投放年单的客户,平日里,他也得按月挨家挨户拜访,从被几家大刊拿剩下的预算里,零打碎敲地为《霓裳flora》抠点是点儿。眼看被困北京快一个季度,各家品牌在非常时期又压着预算不敢投放,他再不主动找上门去,《霓裳flora》下一期的印刷费都不知道从哪里出。
5月之后的北京,城内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学校放了假,公司停了工,超市里的矿泉水、方便面、板蓝根、白醋、消毒水被哄抢一空,有家的全家一起关禁闭,外地的纷纷往老家逃,人们甚至不敢对视,害怕一张望便被潜伏者传染。张涛听别人说,现在像上海那样没有大规模暴发“非典”的地区,从北京过去的人一下火车或飞机会先被实施强制隔离,一两周后才能自由行动,而且大部分酒店和出租车还拒收北京游客。张涛觉得自己真是一只老鼠,为了觅食,必须想办法过街了。
张涛开着自己的车,载着《霓裳flora》的主编姚丽娜,连夜从北京走省道开到了济南,他把车停在济南火车站,买了两张火车票坐去苏州。到了苏州,两人又转去客车站,换了省际客车,终于大摇大摆进了上海。从上海客运站出来,张涛发现压根儿没有传说中的疫区游客稽查队和开往隔离区的大巴,但他依然有一种小兵张嘎般的自豪感。
这次来上海,张涛最大的目标是搞定雅泉的投放。这个刚进中国的法国化妆品牌,去年把所有广告预算全投给了《风尚composure》,张涛曾经拿着每期《风尚composure》仔细计算了雅泉的投放量,惊觉这是一块肥肉。去年年底他来拜访过雅泉的中国区总经理史逸文,法国老头儿倒客气,也接见了,也听张涛提案了,可最后就一句话:没钱了。张涛当时留意到,法国老头儿挺好色,喝杯咖啡也要调戏一把女服务员,于是,这次他再三嘱咐姚丽娜要穿得性感一些。
姚丽娜是张涛的一张好牌,她从北京服装学院毕业后,去了巴黎esmod继续学了两年设计,回国后被分配去了《中国服饰报》。大概是混过巴黎时装圈,又交过几个欧罗巴男友,姚丽娜一度是《中国服饰报》令男人最喜闻乐见、令女人最闻风丧胆的奇葩。她每天化着浓妆去上班,见到熟人要吻脸,又爱跟人仔细分享中外男人的各种差异,坐了多年办公室的老大姐编辑们没有一个敢把她往家里领。张涛创办《霓裳flora》时,四处托人介绍主编,他一个在《中国服饰报》的老同学不怀好意地把姚丽娜推荐了来,当一头波浪长发侧披在肩、穿一身黑色蕾丝连衣包裙、说一口法式英语的姚丽娜端端坐在面前时,张涛在心里一拍大腿:就是她了!
姚丽娜穿了一件深v领的奶白色弹力针织衫,又特意在乳沟处扑了些蜜粉,色香味俱全。站在雅泉中国总部办公室楼下,张涛把姚丽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对她说:你去把奶罩摘了。
再从卫生间出来时,姚丽娜果然是真空上阵,她把胸罩往手提包里一塞,问张涛:“这回行了吧?”张涛一看姚丽娜饱满的胸部被紧身上衣绷得没处藏没处躲,点点头对她说:“行!最近没什么媒体拜访,法国老头儿今天时间多,你来和他聊,我在旁边帮你垫话。”
两人一进到史逸文的办公室,姚丽娜立即主动上前用身体死死抵住史逸文送上两记贴面香吻。各种法语寒暄自报家门后,姚丽娜往史逸文面前一坐,把两只乳房往办公桌上一搁,身体前倾,以一种祷告的姿态对史逸文说:“史先生,您得帮帮我啊。”
史逸文津津有味地看着姚丽娜,说:“怎么帮?”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给您讲讲我的故事吗?”姚丽娜微微调整了坐姿,让史逸文可以一览无余她白花花的大腿。“我出生在河南省一个县城里,您知道河南省吗?很穷的一个地方,那里很多人至今没有见过飞机。我的同学在高中毕业后全留在当地过和祖辈一样的生活,他们在二十四岁以前结婚,三十岁的时候通常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母。我本应该也这样,读完高中就参加工作,嫁给父母同事的孩子,举办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在新婚之夜把贞操献给并不怎么爱甚至谈不上了解的他。然后,您想象一下吧,我现在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因为暴饮暴食变得臃肿,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不再把自己当女人了。”
史逸文听得哈哈大笑,示意她继续。
姚丽娜接着说:“但是,我的人生被一本杂志彻底改变了。我读中学的时候,教我绘画的老师是个洋气的女人,为什么说她洋气呢?因为她家里有海外关系,她姨妈早年随军去了台湾,然后移民美国,隔上几年就回国探亲,她的衣服化妆品首饰全是姨妈送的,都是小县城里见不到的式样。有一次我们要学习画人体,那种学校,怎么可能有真正的人体模特给你画?我们那老师,就带来一本杂志,翻到其中一张人体照片,让我们临摹。我想您也猜得到,那本杂志正是flora。我被它震撼了,我从没见过那么精美的杂志,每一张照片都美轮美奂,每一个人、每一件衣裳、每一张面孔,都美得让我过目不忘。我问老师这是什么杂志,老师告诉我,这是女性生活杂志,国外的女人真是这么打扮、这么生活的。从此以后,我便深深向往那种生活,哪怕自己过不上,能出去眼见为实地看看也好,反正我不想再留在小县城里。对我们这样的小镇女孩子来说,想走出去,唯一的出路是考大学。我的目标也很明确,自从看了flora,就想学服装设计。后来我很努力地考上了北京服装学院,在大学四年,我一直没敢松懈,很努力地学习。大学快毕业时,我取得了学校公派留学的名额,去了法国esmod。然后,我终于亲眼见到了flora式的生活:女人穿着剪裁得体的风衣,描着精致的红唇,坐在路边咖啡馆里抽烟。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在法国的时候,我用奖学金为自己买了人生第一瓶高级香水,就是雅泉。因为在我看过的所有flora杂志里,都有雅泉的身影。”
姚丽娜停顿了一下,向史逸文投去热切的目光:“所以史先生,您能想象我在得知自己竟然有机会成为flora中国版主编时的心情吗?简直是喜极而泣!这么一本国际顶级时装杂志来到中国选择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被它改变的我!我自豪并感激,因为将有更多像我一样的中国县城女孩会被《霓裳flora》改变人生际遇,但我知道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们是做不到的。请帮帮年轻的中国版flora,请帮帮我。”
姚丽娜一席掏心掏肺的话说完,史逸文几乎要为她鼓掌:“丽娜,你的故事让我太感动了。相信在你的执掌下,中国版flora会有很生动很美好的面貌。但现在谈合作的确不是一个好时候,或许今年9月之后我们再来讨论细节不迟。”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史先生,您现在手头还有多少预算没有投放?”在一旁的张涛终于插话进来。
史逸文露出一脸尴尬的神情,说:“本来是完全没有的,不过由于今年中国非典的爆发,我们确实有一些投放没有执行。”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姚丽娜的大白腿和满脸期待的神情,说,“或许有五万元,但以你之前给我的刊例,这恐怕在《霓裳flora》上什么也做不了吧?”
“我可以给雅泉一期化妆品第二跨页的位置,如何?”张涛说。
史逸文不敢相信,五万元,第二跨页!他问:“真的吗?”
“真的,我们非常重视雅泉,愿意拿出最大的诚意来欢迎雅泉的加入。相信之后雅泉也会全力支持我们的。”
“好,那你等我消息吧。”史逸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