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
本是同根生
即使现在想起来,林墨还会觉得2002年是那么漫长。
她记得那一年发过的每一封邮件,打过的每一通电话,开过的每一次会;她记得在台风将至未至的7月,她拖着行李箱,穿梭在上海的写字楼,等待着客户约见,然后在见下一个客户之前,躲进女厕所里换一身干净衣裳,她一回北京就把那个行李箱扔了,她最讨厌汗味儿,即使是自己的也不行;她记得2002年时常在办公室里吃的一种盒饭,二两米饭盖着一半炒油菜一半木须肉,每过晚上七点,还留在《风尚composure》加班的广告部人员就会自觉自发地打电话给长安大厦背后胡同里一家四川人开的小饭馆订这盒饭。林墨记得那时她从来顾不上立即吃,她手头总有二三十个邮件在写,一直要到夜里十点光景,她才觉得有些饿有些乏,再打开手边的盒饭,早已凉透,她只得就着盒饭里的半只咸鸭蛋胡乱吃几口米饭。到现在她也记得那盒饭里有什么菜式,却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味儿。
林墨最记得2002年《霓裳flora》的3月广告开季刊,在那一期的卷首,张涛指使《霓裳flora》的女主编,以毫不客气的口吻写了一篇卷首语:《我们不谈两性,我们只谈时尚》——“在《霓裳flora》创刊前,中国几乎所有女性杂志都不可避免地以大肆宣讲两性关系招揽读者,其中的佼佼者更是以指导性爱技巧为王牌栏目……作为女人,我承认,性与爱是女人一生中重要的两个课题,连许多时尚品牌也需要在精美的广告上喷点性诱惑的香水。但是,作为这时代成功又精致的女人,还需要买一本封面上全是两性话题的杂志来自我教育吗?那是尚处人生初级阶段的青涩女孩的功课!《霓裳flora》的女读者,追求卓越、追求成功、追求骄傲,并优雅地站在爱人、朋友甚至敌人面前,这不是一套性感内衣的小聪明,同样叉着腰,《霓裳flora》式的女人,更有底气、更有智慧、更有品位、更有高度……我相信,就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将迎来越来越多的奢侈品牌,城市将出现越来越多的高贵女人,市场也在呼唤一本可以与这一切匹配的杂志。它将摒弃所有陈旧的女性杂志思维,从而大到一个时代,小到一个针脚地告诉女人:如何拥有更美好的人生。没错,《霓裳flora》已经到来了,属于你的美好时代还会远吗?”林墨读完这篇卷首语后,直接撕下此页,穿过大半个办公区,推开张涛办公室的门,丢在他桌上,说:“现在你要这么玩儿,是吗?”
林墨关于2002年所有漫长的记忆,大部分与张涛及他的《霓裳flora》有关,她想:这真是一件匪夷所思又倒尽胃口的事。可人就是这么奇怪,那些美好的、温暖的回忆,如一掬温水,不声不响地就从指缝溜走了,倒是难堪的、丑陋的往事,像在命里抓出条疤,即便好了也有瘢痕,触目惊心,让人不敢忘了当初的痛。
北京的2002年始于一场大雪。一月刚过没几天,雪就密密匝匝地下了下来。一整片一整片的雪花,很快把京城覆盖,掩住了所有脏乱与晦暗,让二环内的老城看上去如明信片般美。姜海开车,载着张涛和林墨,一起去参加chanel召开的媒体评估会。张涛坐在副驾,林墨坐在后排,一路无话。中途姜海试图打圆场:“看!瑞雪兆丰年。”结果无人搭腔。
媒体评估会是chanel摆明品牌身价的特有方式:每年年初,它会甄选出表现最好的几本杂志,邀请它们一对一地陈述本年计划,以此决定广告投放的比例。能进入chanel的媒体邀请名单,几乎可以保证迟早分得一杯羹。2002年年初的评估会是chanel对国内时尚期刊举办的第一场,《风尚composure》作为chanel于去年甫进中国即圈定的第一家广告投放媒体自然受邀,创刊不过四个月的《霓裳flora》基于强大的国际版权背景亦在名单之内,chanel无论投放哪一本,或者两本都投,对姜海而言,都无疑是一场注定的瑞雪。
林墨很放松,她对chanel客户陈述新一年计划时,还能分出一份闲心观察局促不安的张涛,从他一脸陪太子读书似的不耐烦,想必他知道了chanel不投新刊的惯例。
轮到张涛陈述时,客户突然饶有兴味地抛出一个问题:“你觉得《霓裳flora》在中国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谁?”
张涛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是《风尚composure》!”
这答案令chanel所有在场人员哄堂大笑,也令林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这是张涛最真实的想法,但她没料到张涛会气急败坏得把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闹剧搞得尽人皆知。
“不会吧?张总,”林墨挤出微笑,轻轻拍了拍张涛的手背,“您忘了还有elle吗?您是霓裳,人家是世界时装之苑,刊名就对得妥妥的,您肯定先得和它竞争吧?”
张涛也意识到自己闹了个大笑话,又不知道怎么把话圆回来,干脆硬生生地说:“你们现在是还要聊《风尚composure》的事儿吧?如果是的话,我先出去休息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我再进来。”然后他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了会议室,留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之后回公司的路上,姜海开着车,终于问:“老张,你今天怎么回事?”
张涛脸冲窗外,情绪依然没平静,说:“姜社,你别说了,让我自己静静。”
姜海轻叹一口气,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坐在后面的林墨脸上也没表情,于是讪讪地说:“得,大家先好好把年过了吧。”
张涛很懊恼,他不知道自己是恨新刊起步太慢,还是恨林墨那副气定神闲的嘴脸。但无论是恨什么,他知道这恨意是源于自己心里缺乏安全感。他想着自从林墨为集团签订了第一张百万年单到现在,这几年间他把什么脏话、狠话、蠢话全说遍了,他一个曾经在国家机关做了十几年的人,还是跑外联的,怎么会不懂得迂回与隐忍?只是在这个圈子、在集团内部,统统是短兵相接的较量,哪有让他迂回与转圜的空间?一个品牌全年有一百万的广告预算,林墨谈走了一半,他就要和其他杂志哄抢剩下的一半,然后这一项一项的数据相加累积,到了年底便是他在集团的业绩和地位——这可不是从前的机关,多点少点,但凭在领导那里混个脸熟、垫句软话,照样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他和姜海那么多年的关系,甭管真的假的,现在在集团里还能有谁比他俩更亲更近?可在决定《风尚composure》总经理的那一刻,姜海毫不犹豫地用林墨手里那张一百万的广告支票狠狠抽了他的脸。以及,比起林墨,他自己是没有退路的,他知道林墨嫁得好,就算不工作照样能活得体面;他知道姜海对林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因为这种情愫产生的信任、眷顾与关心,是再好的兄弟也无法获取的。而他呢?虽然亦是有投机的成分,但当他决定跟着姜海、刘长波出来创业的时候,他和他俩一样,必须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谁不是上有双老下有子女?谁不是背负着全家过上更好生活的愿景来厮杀?虽然这群人已经成功地开天辟地,正在有方向有节奏地实现共同梦想,但当他看到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以及林墨所处的位置,再一对比他和她各自为此付出的代价,他心里便无名火起,这股火燎得他不管不顾,要时时跳将出来针对林墨,未必能让她输,但他想看她急。
2002年的农历除夕,林墨把父母接到自己宽敞的新房子里过年,一家四口对着东芝六十五英寸的背投大电视边看春晚边包饺子,虽是百无聊赖,也算其乐融融。
春晚的开场节目照例是一群打扮成年、画娃娃的浓妆儿童故作天真烂漫、欢天喜地撒丫子满舞台跑,嘴里不停地喊着“爷爷奶奶过年好”。林墨她妈突然被触动了一般,扭过脸来问林墨:“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
林墨随嘴回她:“要什么孩子?工作还不够我烦的。”
正和林墨他爸吃着花生喝着小酒的高国强听见了,把话接过来,说:“天天就听见你抱怨工作烦,我就不明白,你不干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嘛,咱家我一人儿上班也够吃喝的。”
林墨放下手里的饺子,冲着高国强说:“老高,你别当着我爸妈的面来劲啊!”
林墨他爸也听不下去,说:“是你来劲还是国强来劲?想当初你犯多大的忤逆非要把中国大饭店的工作辞了来这家杂志,你现在不也嫌烦了?国强体贴你,你还不承情!再说你也不想想你多大岁数了?三十二,不是二十三!”
“跟你们说不清楚!”林墨说完,把电视声音开大,让无休无止的歌舞喧嚣结束了三对一的拷问。
林墨是说不清楚,她现在对《风尚composure》的情愫。这份工作给了她名牌包、小汽车、大房子,甚至一个丈夫,她亦享受这一切,却从未把这些当作目标。就像一条找对了方向的河流,它一路流过肥沃的土地、壮美的峡谷、稻香两岸的平原,这种种丰美的收获,都是沿途的必然。但一条找对了方向的河流,是不会停下来固化成一湾富足的湖,它奔涌着、前进着,消解一切阻挡,逐渐变成一条宽阔的大江,最终注入汪洋,成为大海。九年前林墨选择《风尚》时,她的起点是月薪五百元,如今她一年挣五十万元,更加证明这条河找对了通往海的方向,所以,她怎会甘心让张涛这块巨石把《风尚composure》拦截成一座供养型的水库?激烈拍打过去,前方自是海阔天空。
“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于是林墨想起了这句话。
结果张涛还真是遂了林墨的愿,过完年一上班,张涛就用一篇含沙射影的卷首语给《风尚composure》来了一棒。
李艺看到这篇卷首语后,比林墨更怒不可遏,她不敢去拍张涛的桌子,只能关上门对着林墨骂:“《霓裳》那女的以为自己是谁啊!就北服学裁缝的,丫那点底细谁不知道!还只谈时尚?丫不跟张涛那孙子谈性,她能做主编?!”
林墨说:“你骂她干吗啊?她还不是张涛指谁就咬谁,跟她没必要。”
“那你准备怎么办?”李艺问。
“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自己敲锣打鼓承认《霓裳flora》的卷首语说的是咱吧?”
“不行,我可不能让他们痛快了!”李艺咬牙切齿,“你就等着瞧好儿吧!”
两个月后,林墨一看最新一期《风尚composure》的封面大标题就乐了——《美靠时装赢靠不装》。李艺做了一个专题,找来各行各业最敢表现的名女人现身说法,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批驳《霓裳flora》那篇名为《我们不谈两性,我们只谈时尚》的卷首语是彻头彻尾的假正经。专题里有一个问题是:“你觉得性对女人来说是一个禁忌话题吗?”这一伙儿名女人七嘴八舌的回答不啻轮流抽《霓裳flora》的耳光——
“对女人来说,性比时装更为重要,一个能充分享受性之欢愉的女人,穿什么都好看。”
“那些对性遮遮掩掩,只对时尚高谈阔论的女人,一定饱受性生活不和谐的困扰。说不定老公已经在外面拈花惹草,自己还要裹紧身上那件已经长了虱子的华丽长袍。”
“这都什么年代了,女人有什么不能谈的?不敢直面自己的女人,都是怕失败,不敢赢!”
“从原动力上讲,女人穿漂亮的时装不就是为了获得更好的性吗?”
…………
林墨看得哈哈大笑,她从未把李艺当朋友,但此刻,她只想叫上李艺痛痛快快喝两杯。
在松子料理,林墨端起一杯清酒,自己先一饮而尽:“这次必须感谢你,狠狠替咱《风尚composure》所有人出了口恶气!”
“墨,客气什么呢!咱们一条船上的人,说什么两家话?就霓裳那对儿活宝的文字水平,跟我打笔战,我真怕他俩丢不起这人!”李艺说完,自己也干了一杯。
微微醉意里,林墨发现坐在对面的李艺变了,她不再用鲜艳的眼影,粉底也不似从前艺伎般地惨白,衣服依然贴身,料子一看却是好的,柔软的针织薄羊绒衫,合体的山东绸半裙,一对浅口的海军蓝漆皮细跟鞋——她在努力做一个得体的大刊女主编。这让林墨突然有些感动:“说真的,晓月走了以后,我有段时间很犹豫能不能和你共事,生怕咱俩天天拧巴,误了彼此。”
“但最后你发现其实咱俩是一样的人,只是我在很多方面比你做得更极端,对吗?”李艺敬了林墨一杯,替她完成了下半句。
从1993年打过第一次照面起,两人便明白却不肯承认:彼此是一路子的。1993年,敢把自己往时髦女明星模样打扮的女人,心气儿都是极高的。那种心气儿,不同于郭晓月与沈玫“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孤芳自赏,而是一种了解自己从何而来、为谁而去的清醒。因为知道自己必须赢、能够赢,于是不会将精力浪费在不相干的人事上,虽然各自对竞争者有天然的戒备,但一路走到底,才发现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对手。
只是不同于林墨,李艺敢把许多事情做绝,根源于她少女时期所获得的略微有些扭曲的成长教育。李艺出生在吉林省吉林市一个机械厂大院儿里,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厂里的会计。李艺从小衣食无忧,但也谈不上快乐。父亲受过高等教育,对她抱有很高的期望,他每晚都会额外辅导李艺功课,李艺上到小学四年级,基本学完了初中数学,并掌握了近一千个英文单词。李艺的母亲极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她是那种会把厂里发放的劳保线手套攒起来拆开给父女俩织线衣的妇女。每月同样多的粮票肉票油票,别家吃到月末开始喝粥,李艺家桌上却顿顿见肉,哪怕只是一点肉星子,也肯定比粥可口。这看似严父慈母的完美组合最后以离婚收场,那年李艺十二岁,刚升初中,眼看着父亲默默打包好行李,搬去了厂里技术科一个漂亮女人的宿舍。母亲则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三天后才下地走动,像大病了一场,痊愈后,好像压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李艺并不厌恶拐跑父亲的漂亮女人,她每个月会去两次父亲的家,趁父亲晚上加班时,漂亮女人会拿出自己托人从上海搞来的化妆品,教李艺化妆。漂亮女人说,学习成绩好固然重要,但女孩儿最厉害的手段还得靠漂亮。李艺抹上了眼影,感觉自己眼睛没那么肿了;李艺涂上胭脂,感觉自己皮肤变透亮了;李艺搽上口红,感觉自己五官整个儿活了;李艺化完妆,抹上头油,对着镜子一照,心想,漂亮女人说得真对,母亲梳妆台上就一瓶百雀羚,又搽脸又搽手,最后脸没脸样儿,手没手样儿。李艺越长大,越相信漂亮女人的理论:以前在家,从来是母亲做饭,父亲宁肯闲坐着看报纸,也不去厨房搭手;漂亮女人不会做饭,如今是父亲做饭,他满头大汗地炒菜时,漂亮女人偶尔走近身边喂他一口削好的苹果,也令他甘之如饴。后来李艺不负父母所望考上了北京大学,在火车上,李艺把母亲给她打包在行李中的两件由线手套改织的崭新白线衣取出来扔了。她想到父亲和自己走后,母亲闲来无事仍然会在家里织线衣,顿时觉得可笑:到底织给谁穿呢?日子过得越节制越克己,美的东西越容易杀将出来获得压倒性胜利。谁不想往好了过?要饭的会觉得一件白线衣足够好,天天穿白线衣的早已惦记上了红裙子。说白了,往好了过,就是不断占有更美的东西。李艺穿着漂亮女人送她的红色掐腰改良布拉吉去学校报到,被迎新的师兄立即封为新一届系花。从那时起,李艺的人生观成型了:之后她总挑最惹眼、最暴露、最闪亮的衣服穿,无非是想让人注意她不仅聪明,而且漂亮。如果聪明和漂亮只能选一个作为第一印象的话,李艺要漂亮。
“你为什么对这本杂志这么投入?”李艺问。
“它让我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干成一件大事儿。”
“那你呢?”林墨问。
“它不仅是本杂志,有时候我觉得,它是我人生的参考书。”
林墨给李艺斟满一杯酒,问:“这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