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请职信,一封遗情书 - 在不安的世界安静地活 - 王欣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一封请职信,一封遗情书

一封请职信,一封遗情书

在郭晓月的追悼会上,沈玫哭得最凶。其余同事多静默而泣,伤心带有节制,她们大多数从未了解过郭晓月,那哭泣,亦多半是对死亡的恐惧。沈玫不同,她放声号啕,悲恸至极时几乎要以头抢地,连郭晓月的父母都看不下去,反要劝慰她。但沈玫的哭丧令他们动容,心想自己女儿竟有如此至交,也算不负此生。

沈玫一直觉得,郭晓月是她的盟友、参照及支柱,她们同样貌不惊人、懒做打扮,对男人有一种宁为玉碎的挑剔,对爱情却是另一种心如止水的消极。在《风尚》这愈来愈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她和郭晓月被划成了一群,仿佛两个留在了1993年的遗老遗少,目送别人争先恐后地走进新时代。郭晓月的患得患失和沈玫的性格怯懦,到底都是一种文艺女青年反省式的自卑,沈玫时常想:我已经长成这样了再化妆便是丑人多作怪,我已经长成这样了就不要出风头了,我已经长成这样了那个男人不想也罢……这些不为人知的内心波动,唯独郭晓月会察觉,每当沈玫又因为什么事在办公室暗自神伤时,只有郭晓月会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对她笑一笑,仿佛是说:别想了,咱不是都好好的吗?这两年,沈玫目睹了郭晓月多番被李艺言语尖酸地嘲讽,听闻了合作方对郭晓月能力的不满,但郭晓月从未像她一样,在办公室里赤裸裸地流露绝望委屈与恨。郭晓月只是越来越不爱说话,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用力敲敲打打,下一个月,她依然能做出令人拍手叫好的专题。于是,沈玫想:如果晓月都能坚持下去,我有什么不能的?结果,郭晓月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退出了,跪在郭晓月的灵堂前,望着那张被过度盛妆的遗容,沈玫的悲痛全是为自己——世界上最懂我的那个人去了。

林墨戴着墨镜,不想被人看见哭肿的眼睛。她明明是有预感的,在那些撞见郭晓月浑浑噩噩耗在办公室里的深夜,她看见郭晓月坐在一艘破船里,从脚底漫延的水很快就会倾船,郭晓月如没有知觉一般,一心想渡到大雾缭绕的对岸。林墨站在岸上,还在犹豫要不要喊她回来,船已经沉了。

姜海没哭,却是最自责的。他深知自己于不久前嘱咐郭晓月学好英文走向世界的话语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明明是欣赏,明明是信任,明明是托付,怎就害了她?可笑的是,郭晓月常常在《风尚》里教育女人要有野心,要有踩在男人肩膀上征服世界的混劲儿,结果,她身体力行地自证了一个女人在野心与世界面前,可能遭遇的最惨烈下场。

2000年元旦,当整个世界都在为新千年的到来通宵达旦、彻夜狂欢时,这一小群最应该及时行乐、拥抱未来的人,只能守在北京八宝山一处小小的灵堂里,悼念一个决心留在过去的生命。

元旦过后,风尚杂志社恢复了以往的步调,毕竟春节要来了,年终奖刺激活着的人们心无旁骛地做本年度最后冲刺。林墨路过郭晓月的办公室时,想起来一个更加急迫的问题:接下来该换谁?

问题的答案已经摆放在她的办公桌上了,那是一封信,电脑打印的,标题叫《让我试一试——致姜社长及编委会的一封求职信》:

姜社及编委会:

1999年12月28日,对风尚杂志社及风尚的每一位员工来说是一个黑色的日子。《风尚composure》主编郭晓月的去世震惊了每一个人。在12月31日惊闻噩耗的几天时间里,我的心情是非常悲痛而沉重的。

作为风尚的一名老员工,我来到风尚见到的第一个编辑就是晓月,我的第一篇文章也是在晓月的指导下完成的。在风尚工作的六年多时间里,我和晓月的私交在杂志社员工中算是很好的,有很多灵性上的沟通。去年9月,我们俩还非常巧合地在一个口语班中偶遇,一起上了两个多月的课,私下里有过好几次长谈。然而,让我遗憾的是,在她心灵最脆弱的时候,我却没有能够和她沟通,因此在悲痛的同时,我也有一份隐隐的自责。

不过痛定思痛,斯人已逝,我们应该放眼未来。当我从沈玫那里得知晓月在日记中表达了她对《风尚》很深的热爱的时候,我了解那份热爱,因为那份热爱也蕴藏于我的心底,于是我决定走出来争取《风尚composure》主编这个职位。晓月不幸去世了,但《风尚composure》这本风尚的旗舰杂志不能倒,我希望以我的努力继续这个事业,把《风尚composure》引向另一个高峰。

姜社曾经说过做《风尚composure》主编需要具备的四个条件:语言能力、国际化、领导能力、业务能力。对于这四条我认为自己是基本符合要求的,虽然我比较欠缺的一点可能是没有做领导的经验,但谁也不是天生的领导,姜社当初做《风尚》杂志的时候也许没想到今天能够领导这么大的一个出版集团吧?提拔新人对企业来说可能要冒一定的风险,但新的活力和创造力也正蕴藏其中。

在风尚六年来,我始终记得当初来风尚杂志社时你们说过的话:和风尚杂志社一起成长。六年过去了,很多当初和我一起来杂志社甚至比我晚的同事都纷纷离开了。很多员工认为风尚永远不会考虑从自身企业中提拔新人,所以编辑们人心浮动,纷纷把风尚当作自己炒作的跳板。如果编委会此次《风尚composure》主编的任命能从杂志社内部提拔优秀员工进行培养,相信对企业的员工来说能有更好的激励作用。

此致。

林墨看到信尾,手写签了“李艺”两个字,再也忍不住,饶有兴味地笑出了声。她拿着信,去了姜海办公室,把信举起来对姜海晃了晃,说:“你也收到了吧?”

姜海抬起头,说:“早收到了,这里还有另外几个人写的,要不你也看看?”

林墨接过另外两封请职信,也是《风尚composure》的两个编辑,入职三年左右。一个做时装,一个做专题,两人的信几乎如出一辙,先是沉痛悼念了郭晓月,然后洋洋洒洒写了近万字如果自己做了主编,对杂志的建设与规划。相比起来,李艺的信可算言简意赅,中心思想就一句话:我想做主编。

“你怎么看?”姜海问林墨。

“沈玫没有写信吗?你问了她的想法吗?”林墨突然想起。

“她没写,我看她也没这个意思,她最近倒是平静了不少,像是信佛了,办公桌上放了串儿念珠和一本佛经,没事儿就闭着眼睛嘚啵嘚地念。”

“我看最近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晓月的事儿对她是个不小的刺激,她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林墨想起沈玫在郭晓月追悼会上的表现,心又揪了一下。

“那这三个人呢?你觉得谁合适。”姜海把包括李艺在内的三封请职信一字排开,再问林墨。

“李艺的人品我就不评价了,但说实话,这三封信里就她的打动了我。有野心、够直接,这是一个强势女主编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业务能力什么的,咱们也和她共事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海笑了笑,说:“小林,你心里真是跟明镜似的。”

几天后,姜海来找林墨,说:“就定李艺吧,你现在是《风尚》的总经理,你去通知她。”说完,他又拿出一个信封,厚厚一沓看样子是现金,放在林墨桌子上,“最近编辑部感觉是有些人心惶惶,这是一万块钱,你带着李艺去赛特帮她挑几身衣服,让她知道我们对她很有信心,也很关心。”

林墨把钱接了过来,调侃姜海:“光给李艺买啊?您不给我买?”

姜海大笑,说:“你就别跟编辑较劲了,《风尚》现在一年五千多万广告全挂在你部门下,一万块钱能买的东西你哪还看得上?”

林墨也笑,回他:“瞧您说的,心意不一样。”

姜海笑着转身要出门,临了又不忘嘱咐林墨:“对了,你让李艺好好做内容就行了,不要让她插手广告经营上的事,不然以后你不好管。”

“这还用您说?”林墨说。

林墨从未和李艺一起逛过街,亦未有过这想法。李艺喜欢的东西,永远是明晃晃、金闪闪、恨不得吓人一跟头的那种,不可否认李艺身材凹凸有致,精通化妆,颇有风情,任何低胸的、紧身的、超短的、高腰的、发光的衣物,穿在她身上,即使挡不住的风尘气息扑面而来,倒也算不廉价的那种。但是李艺不太注重细节,她的眼睛只看得到从头到脚身体正面的部分,稍微一转身,一个线头便粗鄙地露了出来,超短裙的针脚也不齐,漆皮高跟鞋常有掉漆——她的打扮和她本人一样,不能细看。林墨买衣服,首先选的是面料,款式再好,不是真丝全毛纯棉的,她也不看第二眼;其次是做工,林墨会细致地检查每粒扣子是否结实、缝合处有无明线外露、袖口收得好不好,她像一个经验老到的裁缝一样,用业内的标准衡量一件时装是不是值得它的标价。面料和做工满足了,款式简单些、老式些反倒没有关系,品位是一种最直观的价值判断,穿羊绒的就是要比穿涤纶的看上去有品位。

“你试试这件。”在宝姿店里,林墨挑了一件酸杏色的和服式围裹连衣裙给李艺,颜色淡雅,重点全落在了腰间一条朱红色皮带上。

李艺看了一眼,说:“不适合我。”

这态度让林墨有点不爽,在她告知李艺被选为《风尚composure》新任主编时,那一刻李艺是满心感激、语无伦次的,一个劲儿对林墨说:一定不让你失望。这才一天,李艺就恢复本性,又成为那个自以为是、目空一切、不知好歹、令人怎么也亲近不起来的女人。

李艺径直朝那几件最耀眼、最艳丽的时装走去,林墨在后面轻笑了一下,心想:算了,暂时也不带你见客户,你在办公室愿意怎么穿就怎么穿吧。

没多久,李艺穿着花了一万元钱买的衣服坐进了郭晓月的办公室,并把《风尚composure》的女编辑们挨个儿骂得狗血喷头。

她动作夸张地把一沓稿子摔在某个女编辑的桌子上,厉声厉气:你这稿子怎么做的?狗屁不通之余,还尽是错别字!以前主编人好,不爱说你们,自己给你们改了,我可没那耐心帮你做你的本职工作!你把这稿子拿回去,明天下班前交一篇新的上来!

李艺在办公室里闹出的动静,连独坐在对面办公室的林墨也听得一清二楚,通常在她咆哮之后,女编辑嘤嘤的哭泣声便会接着响起。这一次,被骂哭的女编辑的啼哭之声,由远及近地从办公室另一头快速移动过来,直到在她门口响起。

“林总,我要辞职。”女编辑一面哭,一面负气地说。

林墨抬眼一看,这女编辑正是上次也写过请职信的专题组编辑小宋,想必她竞聘主编的事,被李艺从行政部于小娟那里打听了出来:“辞职?你对李主编提了吗?”

“我不用对她提,我没法儿跟她共事了,那哪是工作啊,简直是人格侮辱!我长这么大,连我妈都没敢在我面前摔过东西!”小宋哭得更凶了。

“每个人的工作方式不一样,你要理解。”

“我理解不了!我干不下去了!”小宋在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那你辞吧,现在情况就是这样,要么你适应她,要么你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林墨漠然地说。

小宋愕然了一下,有几分钟说不出来话,她想了一会儿,对林墨说:“林总,谢谢您,那就给我办离职吧。”

林墨觉得有些惋惜,但也只能这样。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李艺这样多疑与专断的人,她势必要斩悍将、除老臣,巩固自己得来不易的位置,而自己既然选择了她,当然要给她杀伐决断的权力。一个企业就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眼泪,是起不了润滑作用的。更何况,她没有精力安抚这些莺莺燕燕,即将与兰蔻化妆品高层的初次会晤,令她焦虑得无暇他顾。

会晤是兰蔻方面主动提出的,这令林墨喜出望外,《风尚composure》已经做到一年近六千万的广告额,却只有小部分是来自国际顶级品牌的投放。《elle世界时装之苑》一年的广告额几乎破亿,翻翻他们的杂志,目录页前全是国际奢侈品牌的广告,顶级品牌投放越多,后面跟风的广告就越多,杂志的门脸装饰漂亮了,雪球才能越滚越大。为了赶上《elle世界时装之苑》,林墨必须让《风尚composure》目录页前的手机、巧克力、国产化妆品广告,被那些基本没有汉字的原装进口广告逐一取代。

5月的北京又是草长莺飞,跨入新千年后,崭新的城市初见端倪,长安街两侧的工地终于变成了各式新颖气派的楼宇。绵延近两公里的恢宏建筑群是李嘉诚的东方广场,历时五年多,据说今年年底终于要开业了。林墨想起1995年骑自行车路过这里去王府饭店推销风尚广告,也是5月的光景,东方广场彼时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坑,如今,它俨然成了长安街上最壮观的都市风景,结果如此美妙,谁会追思过程?1995年,林墨需要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一家一家走进品牌店铺索取品牌公司的联系方式。五年后,世界最知名的品牌主动约她在王府饭店会面。城市成长了,城市里的人也成长了——这就是欣欣向荣,你只有努力活着,才能乐在其中。

林墨提前背熟了兰蔻的品牌历史和产品线,又特意穿了一身玫瑰白的衣服,款款走进王府饭店的大堂。她有的是自信和技巧,去摘下这朵法国玫瑰,令其在《风尚composure》上耀眼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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