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刊女主编之死
一个大刊女主编之死
郭晓月一口气吞下药瓶里最后十几片三唑仑,躺在床上开始回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彻底睡不着的。
郭晓月人生第一次长时间睡不着,发生在1984年夏天。那年6月算不上炎热,虚掩窗户,垫一层凉席,电风扇不用开,好睡极了。郭晓月躺在床上,极力闭着眼睛,一大串数学公式和历史名词却在她脑子里相互纠缠搏斗、妄图消灭对方,最后历史名词似乎占了上风,一系列三角函数正在飞速地淡去。郭晓月再也不敢睡了,赶紧睁开眼摸索着走到写字台前,打开台灯,翻出数学资料复习公式——她真的害怕会忘了。睡在床里侧的母亲或许是感应到了突如其来的强光,恶狠狠地把身子翻向内墙,又发出一声闷哼。郭晓月赶紧从床头抄起自己的枕巾,轻轻盖住台灯,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她不得不把眼睛凑近课本更多。
整个保定县城,要参加1984年高考的,少说也有万把人。但夜里四点还在偷偷摸摸备考的,怕是只有郭晓月一个。她很决绝:要么去死,要么考上。
并不是爹妈给的压力,相反,母亲极力反对郭晓月参加高考,她对郭晓月说,万一考不上,家里就又多一个吃闲饭的,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儿哩?
母亲说的是哥哥,家人满心以为哥哥会是老郭家的第一个大学生,结果他连续考了三年,最后一次连预考都没过,只好彻底放弃了。在家等着招工的日子,哥哥成日里无所事事,要么跑去别人家里看电视,要么在书摊上租武侠小说看,晚上他和父亲搭床板睡在客厅,白天吃过早饭后又出门闲逛,周而复始。最后他把心耍颓了,有乡里镇里的工厂招工也不去,横竖赖在家里,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仿佛已经与这世界失去了联系。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母亲不愿意郭晓月继续参加高考。她学习成绩不是数一数二的,偏科很严重,数学和地理是她的死穴,让她的总分和母亲的希望一起变得摇摇欲坠。母亲劝说她:石化厂男女职工比例不均衡,厂子里一直想招点文笔好的女生进去做文秘,可以把她介绍进去。退一万步说,读了大学也未必找得到这么稳定的工作,何必还脱了裤子放屁?
郭晓月不听,亦不服,她只恪守着语文老师送她的一句话:晓月,自私一点并没有关系。
郭晓月的语文老师是一个中年男人,常年穿一件衣领和袖口已经浆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他讲课时语调温和,对课堂里一部分学生窸窸窣窣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一次,一群过分调皮的学生在语文课上公开玩牌惹怒了他,他径直走到后排把扑克抓起撕碎,然后拍着课桌说:我为了生活,不但要给你们上课,我老婆还要给你们住校生做洗衣妇,洗一盆床单才挣三毛钱!而你们花着家里的钱,却如此糟蹋高等教育,这不是对我的践踏,这是对你们父母、对勤勉生活的人的践踏!可耻!说完,他自己竟哽咽了,所有学生意识到:原来他并不幸福。
整个班级,唯独郭晓月令他欣喜,郭晓月细腻的文笔、过人的天赋是他的骄傲。一次外国文学赏析课,他对学生讲解《安娜·卡列尼娜》,然后要求讨论。几乎所有人一致得出中心思想:安娜因自私与贪图享受酿成悲剧。郭晓月却发言说,我不觉得那是悲剧,悲剧是没有真正爱过,没有为自己活过,你们觉得自杀就是悲剧,但自杀也是安娜自己的选择,她以死保全了自己对爱的信仰,这是悲剧吗?不,这是悲壮!
郭晓月的发言深深打动了他,他在这个稚气未脱、其貌不扬的县城少女身上看到了曾经也属于自己那转瞬即逝的青春。现实的重压令他在每一个层面上做出妥协,他渐渐忘了什么是意气风发、生如夏花。所以,当郭晓月前一阵子满腹心事地找他,询问他自己是应该参加高考,还是直接去石化厂上班,他对她说:晓月,人这一辈子是没有回头路走的,过了18岁,就只有28岁、38岁、48岁,父母要求你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决定让你提前从58岁开始活。你听我这么说,心里肯定已经在嘀咕“凭什么”!所以,晓月,自私一点并没有关系。
郭晓月人生第二次长时间地睡不着,发生在1988年夏天。同样是个不算炎热的夏夜,她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请保佑我一定分配去北京。
郭晓月确实考上了大学,数学考得惨不忍睹,她凭着名列全市前茅的语文及历史成绩拉高了总分,被河北师范大学录取。没去成北京、上海,河北省会也是好的。去学校报到时,母亲不忘对她嘱咐说:上了大学也算是参加工作了,大学生每个月能领补助,你千万别管家里多要钱了,你哥没工作,眼看也该结婚了,天知道要给他添置多少家当才有女的愿意嫁给他。
大学四年是郭晓月人生最快乐的一个阶段。她所有敏感、易悲、消极的特质全被远离父母的挣脱感取代了。她是中文系最活跃的女生,演讲比赛、辩论会、诗歌朗诵、文学社、话剧节……她全不落下,郭晓月平庸的长相在一盏盏聚光灯下、一串串激昂的话语中,迸发出了自信的光彩——那是她的青春在燃烧。河北师范大学上至八二级、下至八七级的学生,无一不知晓郭晓月,每年话剧节时,她扮演的简·爱堪称一绝,尤其当她以精准的情绪说出那句著名台词——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台下总是一片掌声。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过完大四最后一个寒假,郭晓月渐渐感觉到:宿命又将替代快意。20世纪80年代的师范学校毕业生分配,始终遵照“面向基层、面向第一线”原则,说白了,就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再小的县城,也有教书育人的岗位。不出意外,半年后,郭晓月将回到保定,说不定还会回到高中母校,接过语文老师的粉笔,隐忍着、纠结着,面对讲台下无知或无力的新一代。
临近6月,郭晓月越发寝食难安,有好几次,她想到了安娜·卡列尼娜最后迎向火车那一跳,在她想象中,那趟火车,是去保定的。
得知学校有一个能去北京密云县某中学教语文的名额,郭晓月如遇大赦,她决定搏一把,找系领导说说情,幸好在其他同学眼里,密云县也并不是个什么香饽饽,只要主动一点,胜算很大。站在穿衣镜前,郭晓月生平第一次介意自己不够美貌——如果有一头乌黑如漆的长发,在领导面前便能撩拨几下;如果有一对含情脉脉的美眸,凝视领导时会显得楚楚动人;如果有一具娇小婀娜的身体,对领导抽泣时更我见犹怜。可惜,镜子里的姑娘,只有一头干枯发黄的乱发,圆眼、圆脸、圆鼻头,喜庆却不甜美,最致命的不是矮,而是矮且胖,即使穿着最艳丽的红色人造丝灯笼袖衬衫,也仅仅是个没有女人味的女人。没有撩拨、没有凝视、没有抽泣,郭晓月开门见山地对系领导说:我想去北京。然后,她说起自己的家庭,说起重男轻女的母亲,说起如果回到保定她将被迫与父母一起供养哥哥,用自己的工资与克俭供奉哥哥的生活与婚姻。“我知道说这些显得我挺自私的,但求求您给我一个为自己活的机会。”郭晓月说这话时,眼里饱含热泪,可始终没有滚落出来。
郭晓月最终如愿以偿被分配到了密云。这个小县城,不比保定县城更繁华,学校的学生甚至比保定的那些更加见识浅薄,从任教的学校去一趟天安门几乎和从保定去天安门花的时间一样,但郭晓月对一切很满意,户口上就算落着密云县,前缀也是北京市。
郭晓月对教书育人没什么热情,一切教学皆以应试为前提。她照本宣科地讲解古文诗词、分析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其余一概不教,也不和学生交流。课余时间,她躲在职工宿舍里看杂志写文章,郭晓月把自己心里花团锦簇的世界全然铺洒在了稿纸上,有情诗、有小说、有散文,一开始她只是聊以自慰,后来她往各家杂志投稿,她字里行间悲怆的笔调及对自由无限渴望的内涵,号准了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文学的脉搏。渐渐地,郭晓月的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萌芽》《钟山》《花城》等文学刊物上。1989年,《女友》杂志在全国发行,郭晓月更如鱼儿找到了海洋,她在《女友》上开辟情感专栏,在文字里,她是如三毛般自由奔放的女子,爱得深,活得真,足以为所有女友做出表率。
郭晓月人生第三次长时间地睡不着,发生在1996年初秋。她坐在卧室地板上嘤嘤地哭,直到天空亮起,街道再次喧嚣起来——她被甩了。
不得不说,从1990年到1996年,郭晓月的日子过得很舒心。她成为小有名气的专栏女作家。1993年,姜海通过《女友》辗转找到她,邀请她出任《风尚》杂志主编。郭晓月顺势辞掉了早就可有可无的教师工作,从密云县搬进了北京东城区,在崇文门租了套公寓,将人生顺利翻篇儿。
可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的男友小郑与她有了龃龉。小郑比郭晓月大五岁,在密云县水库上班,他俩是被郭晓月学校教务处的德姐介绍认识的。在密云乃至全国绝大多数小县城,一个姑娘,哪怕生得再丑,过了二十五岁没有对象,必定会让周遭许多亲友心不落忍。然后他们会自发自愿地站出来保媒,动用一切社会资源拉郎配,仿佛这是一件比放生更能积德的善事。小郑是德姐表姑某个老姐妹的孩子,土生土长的密云人,高瘦白净,文质彬彬,有一种常年生活在父母身边的寡言木讷,小时候因为发高烧导致左耳耳膜穿孔失聪,虽不太影响基本生活,但也是拿了残疾证的。他从二十四岁起便被安排频繁相亲,本地姑娘一听他左耳失聪,立即毫不掩饰地说:“啊?你是聋子?!”然后慌不择路地逃离。
1991年,与郭晓月共事近三年后,德姐打定了主意。她胸有成竹地去找小郑父母,跟他们介绍说,郭晓月是学校的语文老师,二十五岁了也没男朋友,这姑娘长得是差点儿意思,但有才华,特能写,总在全国期刊上发表文章。我见她人也老实,下了课就回宿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这样的姑娘过日子,放心!你们也别嫌弃她是外地来的,小郑的情况咱本地人谁不清楚呀?哪还由得挑挑拣拣?他也三十岁了吧?找个伴儿比什么都强。
在德姐的大包大揽下,郭晓月与小郑见了面。俩人见到第三次时,德姐就四处敲锣打鼓宣布郭晓月与小郑成了,好上了,在一起了,对此,郭晓月并不抵触。她不像别的女作家,写着写着便入了化境,一心追求轰轰烈烈名垂千古的爱情,哪怕是碰上遗臭万年的胡兰成呢?总之,四平八稳地嫁给隔壁老张可写不出《色·戒》。郭晓月被自己的肉身牢牢缚住,她深知,自己并非神笔马良,能写出一个爱情童话然后钻进去活。这么多年,每当她遇见让自己强烈心动的男子时,最初一阵潮红过后,她会提醒自己:得了吧,别自作多情了。然后望都不再多望一眼。
小郑这样的男子,让郭晓月没有压力,反而让她有了自若的端庄。她从不主动约小郑,通常是小郑来学校看她。小郑拎着一兜子苹果或者两瓶麦乳精在教务处坐着等她下课,德姐每每见到他,都要在学校走廊里夸张地喊话:又来找晓月啊?小两口这甜的!赶紧把事儿办了!等郭晓月下课,两人一起去学校食堂把饭吃了,再一起回郭晓月的宿舍坐会儿,小郑耳朵不灵光,两人很少聊天,倒像是一种默契。郭晓月铺开稿纸写东西,偶尔回头,看见小郑坐在她的床上翻看小说,她内心的片刻柔软也是有的。
1993年,郭晓月自作主张把学校工作辞了,搬进北京市区,做了《风尚》杂志的主编。小郑气急败坏地坐了两小时长途汽车进城来和她理论。
“郭晓月,你如果要躲着我,犯不着把工作辞了,明说就行了!”
“小郑,你说什么呢。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个机会很好,也是我喜欢做的事情,咱俩该怎么处还怎么处,你想太多了。”
“你都搬崇文门来了,我和你还处得着吗!难道你要我把工作也辞了,跟着你进城打零工?”
“小郑,你现在一个月工资有多少?六百多?八百多?我在《风尚》做主编,一个月工资三千。”
这话驳得小郑哑口无言,他气恼,想证明点什么,于是在他第一次进城那晚,他强要了郭晓月的贞操。
那晚过后,两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小郑默默接受了分居两地的生活,他每次进城,郭晓月都会对他说,过两年她存够了钱就买套房子,让他也多留意下调动机会,争取调来北京。
郭晓月是真能存钱。她一个月到手两千四百多元工资,自己顶多花零头,用外面挣的稿费交房租,咬紧牙她至少也会存两千元。为此,她没少遭李艺冷嘲热讽。李艺买第一只路易·威登皮包时,她出于礼貌以及表示对奢侈品的关注,特意表现出爱不释手的样子,结果被李艺激将:这么喜欢不如也去买一个。她心中暴怒,却不能发作。她不是买不起,但问题是:没人在乎你是买不起还是不愿买,他们只关注你有没有。
李艺还经常讽刺她的衣着打扮,尤其1996年那次mode的法国人来,李艺说她穿得像中学语文老师,完全一针见血——她以前的确是中学语文老师啊。杂志社另一个时髦的姑娘林墨有时候看见她也有些异样的表情,当然,她不必明说,郭晓月自是明白:自己太没个主编样子了,等买完房,一定下血本买几身好衣服,看谁还会翻白眼?
房子没买,小郑却来提分手了。
1996年过完国庆节,小郑进城来找她,两人白天一起逛了西单,又吃了饭。晚上回到郭晓月住处,要洗澡睡觉了,小郑才像鼓了多大勇气似的,对她说:“晓月,咱俩不合适,就算了吧。”
郭晓月正擦头发,听小郑来这么一句,傻了。她问:“你什么意思?”
小郑说:“两地分居始终不是个事儿,我都三十五岁了,爹妈半截身子入土,再不结婚,说不过去。”
“谁说不跟你结婚了?这是理由吗?不是都跟你说马上就要买房了吗!”郭晓月不解。
“咱这样子结得了吗?你买房是你的事儿,我根本没法儿调动。况且我爸妈也不同意我离他们那么远。”
“小郑,你可得有点儿良心!”
“这跟良心有什么关系?这是合不合适的事儿。咱俩不合适,就分了吧。”说完,小郑坐在沙发上哭了,郭晓月瘫坐在地上也哭。小郑哭累了,把眼泪鼻涕擦一擦,说:“晓月,我走了。”开门自此离去。
郭晓月在地上躺到天亮,眼睛哭得像两个烂桃儿,她请了病假,好几天没上班,把小郑留在家里的洗漱用品换洗内衣裤全收拾出来扔了。她天天失眠,一闭上眼睛,泪就滑了出来,像开关坏了的水龙头,无声无息地跑水,泡坏了一地回忆。
1997年开春,郭晓月从密云旧同事那里听说,小郑和一个校工的女儿结婚了,又是德姐介绍的。两人其实处了有一年多,只是郭晓月不知道罢了。就是从那天起,郭晓月开始吃安眠药,她没有办法再自然入睡,一闭眼,不是母亲的形象蹦出来,就是另一个自己跳出来,指着躺在床上的自己,骂她“傻x”。
郭晓月人生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无数次长时间睡不着,发生在1997年之后的绝大多数夜晚。安眠药也帮不了她,无数英文单词撞击着她的内颅,让她头疼欲裂。
《风尚》没有与外版合作前,无论李艺等人如何冷嘲热讽,郭晓月对内容的把控力绝对无可厚非。她将《风尚》的两性版块做到了炉火纯青,诸如试婚、婚姻合伙制、爱情无道德、美丽者生存等一系列令人拍案叫绝的选题点子,令老实巴交的沈玫都很好奇:一个老姑娘,哪来这么多离奇的念头?郭晓月动用了自己在文学界的关系,找来最当红的女作家、女诗人在《风尚》写专栏、做连载。这帮生活在都市里的体验派女写手,在《风尚》毫不隐讳地分享她们令人脸红心跳、活色生香的情欲生活。这为《风尚》拉拢了一大票忠实的女性读者,她们如饥似渴地阅读《风尚》,对其中探讨的每一种新型恋爱模式都跃跃欲试。
《风尚》和composure正式版权合作后,郭晓月顿时变成一个不合时宜的人。这种不合时宜,全是语言障碍造成的。她几乎不懂英语,对美国文化知之甚少,composure每期的封面女星,她一个不认识。让她立即列举外国名人,她脑子里蹦出来的全是海明威、莎士比亚、海伦·凯勒之类,至少与时代脱节了半个世纪。
《风尚composure》联名出刊的前几期,composure的国际版权总监经常打来越洋电话直接找郭晓月,对她指正杂志里存在的各种问题。郭晓月一句也听不懂,只得硬着头皮叫李艺来接电话,李艺得意扬扬地往郭晓月办公桌前一坐,按下免提,用流利的英文说:您好,请讲。
“我们觉得杂志里讲情爱的部分太多了,我们希望郭主编在接下来的杂志里增加吸引职业女性的内容,比如女性高级主管访问、办公室政治研究等。”
“嗯哼,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李艺一边擅自回答,一边给郭晓月心不在焉地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