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搞定一张百万年单?
如何搞定一张百万年单?
刘长波已经从《风尚》离职了近四个月,他的私人办公室,却依然被保留着。
在《风尚》,只有姜海和他拥有独立的办公室,两人各自把住朝南的临街一角,东西相望,透过环绕的玻璃墙共同守望逾千平方米的杂志社及激增至七十多号的员工——这本是他俩共同打下的江山。去年装修新办公室时,姜海特意从美利源订购了两组意大利真皮沙发,虽是广告客户,打完折也得六七万一组,姜海还是要了杏仁色的,给刘长波挑了一组可可色的,同款核桃木的办公桌及文件橱柜亦出现在两个办公室里,昭示着两人的平起平坐。
如今,《风尚》的员工每每经过这间本属于刘长波的办公室时,无不在心底对姜海竖起大拇指——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啊,人都走了,他心还热着。
可惜,姜海本意并非如此,他是没有想好到底该把谁提拔进这间独立办公室。他对刘长波的情谊,早在刘长波执意离职时,便尽作表示了。
1997年年底,刘长波打了辞职报告,姜海大吃一惊,明面上、私底下不停找刘长波谈。最后一次,他特意叫上刘长波去了京宝饭店一楼的家常菜馆,那是《风尚》开始的地方。过去四年多,他俩在这里吃过无数次饭,喝过无数次酒,说过无数次掏心掏肺的话,彼此获得了很多继续闯下去的信心。
老醋花生米、干烧带鱼、糟熘鸡片、炒小油菜……菜还是那些菜,味道全变了。京宝饭店也要拆了,饭馆从厨师到跑堂,谁不是糊弄着得过且过?好在吃菜的人心思不在菜上,要搁两三年前,依刘长波的暴脾气,早把老板提溜出来一通儿乱骂。姜海给刘长波满上一杯西凤酒,对他说:长波,我们弟兄这么多年,再难都过去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只管说,再别提走的事儿了。刘长波只是闷笑,把酒喝干,对姜海说:别劝了,我心思已经不在这儿了。
饭还没吃完,刘长波推说要送孩子去姥姥家,匆匆走了。姜海结账时,看着一桌几乎未动的饭菜,那油汪汪的鸡片、黑乎乎的带鱼、蔫搭搭的油菜,突然让他生出无限恶心,他想:我是再也不要吃这里的饭菜了。
英杰资本和meade传媒的投资很快到了账,实际比英杰风尚广告有限公司的八百万元注册资本还要多一些。按照之前的协定,姜海从中支取了一百万元偿还1994年时通过市旅游局杜局长借贷的八十万元,多出来的二十万元,说是利息,其实是他对杜局长的心意。
杜局长拿到支票,大力拍了拍姜海的肩,说:小姜,干得不错啊,还不到五年,你就使不上这钱了。
姜海从杜局长那里赎回当初抵押用的三套房本,接着打电话给齐一鸣,说刘长波想退出,他手上那5%的股份,该怎么退?
齐一鸣想了想,说:按二十万元一份退给他吧。从英杰风尚广告有限公司账上走,购回的5%股份,留在公司,分配后用来奖励核心中高层员工。
1998年春节前,姜海带着刘长波的房本及一百万元支票,又找了刘长波。这一次,没有劝说,没有客套,没有力不从心的挽留,姜海用双手把房本和支票恭恭敬敬地送到刘长波手上,说:长波,你辛苦了。刘长波打开支票,看到数额有些意外,他想说点儿什么,却再也张不开口。他明白,这是他坚持想要的再见,而姜海,终于用最郑重的姿态,与他别离。
事实证明,《风尚》跃进时期断腕式的剧痛不过是刘长波一个人的意气用事。当国际大刊composure的名字于1998年3月正式出现在《风尚》封面上,合二为一成为《风尚composure》后,来自客户与发行的强烈肯定一夕之间打消了姜海的所有顾虑。
广告部前所未有地忙,人员从五个扩充到了十五个。五个助理负责接听热线电话、十个销售每天早上拎着装订成册的广告刊例分头出去,下班时总有几个带着签好的合同回来。马建红转成了正式销售,她胡同大丫头式的销售风格,很对某些本土客户的路子。每当听到她又热情洋溢地对电话那头的客户说“哥啊,我这儿来了几套资生堂的新产品,回头我给您送过去,您帮我捎给我嫂子呗”,同事们便明了:她跟的这张单八九不离十了。
编辑部也忙,编辑分工更细了,《风尚》按照composure杂志的栏目规划,依葫芦画瓢设立了专题组、时装组、美容组、国际版权组。李艺被提拔成专题组负责人,沈玫负责国际版权组。时装组和美容组全是新招的编辑。整个编辑部拢共二十多个人天天开大会,有粗有细地讨论如何把本土内容做得跟原版一样。上个月,郭晓月应投资方要求飞去美国纽约meade传媒总部参加培训,编辑部的日常工作交由沈玫管理。谁知一到管人训事沈玫就显现出老姑娘的别扭本色,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她把所有蹬鼻子上脸的话全推给李艺。李艺倒风风火火,最后整个《风尚》办公室都能听见她对新编辑嚷嚷:你这稿子怎么这么多错儿?别以为主编在美国旅游你就跟着放假!
只有林墨依旧从容,她的客户几乎全被她耐心地培养成了固定年单客户,10月时把来年整年的单子一签,全年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大半。林墨也开发新客户,签一些零散的单子,却不再是通过主动打进来的热线电话或者走去专卖店里询问,多是老客户介绍新客户,在她周围渐渐形成了一个亦商亦友的圈子,彼此间牢牢保持着一种缄默的忠诚。有时马建红会好奇林墨是如何做到不费力气的,她观察她、刺探她、模仿她,甚至直接问她:我也经常约客户喝咖啡呀、吃饭呀,她们生日我也记着呀,逢年过节也打电话问候呀,为什么一跟她们提广告的事儿就总爱推三阻四呢?林墨不语,有句话不能对马建红明说——是的,表面功夫你都学精了,但你没学会最关键的一样,得体。面对越高级的客户,你不能刻意巴结、不能乞讨苦求、不能在被拒绝以后追问为什么,得体,是要对之言行表明:我很想成为你的伙伴,因为我和你一样优秀。
林墨并不是天然就懂这个道理,想起来到底还是在中国大饭店工作的那段日子让她见识了不少,并活学活用。在公关部她曾有一个师姐,长得跟周璇似的,绝对属于人见人爱的姑娘。某次一知名香港富豪的公子哥来北京看项目,住在中国大饭店,对负责接待的师姐几乎一见倾心,几次托总经理传话,委婉地请求师姐“陪第一次来北京的他到处逛一逛”,师姐不接茬。后来总经理又一次在公关部的晨会上对师姐提起这事,弄得公关部所有姑娘又羡又恨,连连撺掇师姐赶紧应承下来,少奶奶的生活指日可待。师姐冷笑一声,当着全体同事的面,打电话去了公子哥的房间,义正词严地说:“先生,您下榻中国大饭店是我们全体成员的荣幸,您入住这段时间竭诚为您服务是我的本职工作,但出了酒店的门,我和您只是平等的两个人,陪您逛北京这事儿于公不是我的职责,于私不是我的兴趣,如果您实在有此需要,我会通知礼宾部为您安排专职导游。也请您不要再通过我的领导对我提要求了,如果您认为可以通过行政指令达成您的愿望,那显然您对我的工作范围存在不小的误解;如果您是将我作为朋友才提出的友好请求,您可以大大方方地当面对我说。”挂了电话,总经理气得暴跳如雷,口不择言地骂她:“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现在就去给我道歉,不然就别干了!”师姐也不顶嘴,只笑嘻嘻地说:“他如果来投诉,我立马辞职。”公子哥当然没有投诉,走的时候还写了一封感谢信给总经理。之后,他来北京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必定入住中国大饭店,渐渐地同事们也能见到师姐偶尔和他一起喝咖啡或闲谈。林墨看在眼里,反思身边那些个贵宾一使眼色就恨不能二十四小时贴身伴着的公关姑娘,绝大多数送上门了又都落得灰头土脸哭哭啼啼地回来抱怨“人家有老婆”“他就没当真”之类的。最后,师姐自然是嫁去香港做了少奶奶,辞职的时候,林墨偷偷问她,你嫁给他到底是真心喜欢还是被感动了?师姐笑了笑,说:真是一开始就喜欢,但小墨你也知道,上赶着不是买卖。
林墨最近在跟一个女装品牌客户,叫克劳馥。专卖店开在王府饭店地下一层登喜路斜对面。林墨之前没听说过克劳馥,于是去问高国强这牌子什么来头,高国强说,咳,就一个浙江老板自己弄的假洋牌儿,品牌是去英国注册的,生产全在他平湖的厂子里,衣服做好了先发到丫在英国注册的公司,再通过英国公司从海关又发回国内才进店销售,弄得跟纯进口的一样,特鸡贼。不过这老板我认识,挺有钱的,而且对你们杂志有兴趣,问了我好几次投广告的事儿,我给你介绍一下吧。
克劳馥的老板叫李杰辉,林墨电话打过去,直接说明了意图,李杰辉非常爽快,回她说:广告可以谈,但我没时间去北京,你得来浙江跟我见个面。
“领导,我申请出趟差。”林墨对姜海说。
“出差?去哪里?”
“去浙江,见个客户。”
“你准备带多少钱回来?”姜海打趣地问。
林墨想了想,说:“二三十万吧。”
“那你去吧。”姜海答应了,突然想起什么,又嘱咐林墨,“你别坐火车,坐飞机去。省得客户知道了笑话咱们。”
林墨走出上海虹桥机场,发现有人早早地举着牌子在出口等她。来之前她打电话问过李杰辉,如果飞到上海该如何转车去浙江平湖,李杰辉说他自有安排。
来接林墨的车是一辆桑塔纳,司机有四十多岁,穿一件白衬衫,戴一副白手套,一声不吭地拎着行李走在林墨前头。上了车,司机问:林小姐,一会儿您是想先回酒店还是直接去厂里。林墨扯着领口闻了闻,说:我先回酒店换身儿衣服,半小时就好。
从上海去平湖,走国道有一小时车程,一路上司机不言不语,林墨很快在后排迷迷瞪瞪睡了过去,等再睁眼时,俨然已经到了平湖县城。平湖不大,像中国所有县城一样,稀稀拉拉几栋高楼夹杂在大片低矮的六层民房中,街道虽旧,却不脏。整个县城似乎没有人在上班,老人坐在街边绿化带乘凉,中年妇女站在手推车前慢条斯理地挑拣西瓜,孩童追逐打闹,用林墨听不懂的方言高声叫嚷。但平湖又和中国大部分县城不一样,穿过老城区,沿着新修的马路往县城边缘走,道路却越来越开阔,走出城区,道路一下子扩展成为双向六车道的新派公路,成片的厂房工工整整地码放在公路两旁,司机说,这是平湖的开发区,厂子很快到了。
桑塔纳最后停在了一栋十层高的酒店正门,外观看上去和希尔顿毫无二致,无疑是平湖县内最洋气的建筑。穿着英国管家制服的门童立即过来开车门取行李,林墨抬眼一看:桂之华大酒店。司机说,这是我们集团自己的酒店,您去换洗吧,我就在楼下等您。
林墨的房间是一个硕大的行政套房,装修极尽奢华,大理石地面,雪花石做的罗马式立柱,绣入金线的沙发及窗帘,连浴缸的四个立脚与所有水龙头都镀了金。会客厅墙上挂着谢楚余的仿版名画《陶》,半裸的抱陶女令林墨不愿直视。整个房间有一种凡尔赛宫在里面发生爆炸后支离破碎的错乱感。林墨洗完澡,走到窗前,愕然发现酒店正对面有一座与美国华盛顿白宫一模一样的建筑,那白色砂石的高挑门廊、门前的圆形喷泉、屋顶上飘扬的国旗,不禁令林墨错觉置身于北京世界公园。再定睛一看:哦,与白宫唯一不同的是,喷泉前还横卧了一块巨型大理石碑,写着“桂之华实业”。
林墨打开行李箱,想了片刻,最后决定穿一件纯棉的白色衬衫,搭配一条水洗白的收腿牛仔裤,脚上一双黑色的船鞋,头发拢起来紧紧地绑成一个马尾,手上戴一枚小巧的腕表,素净得像刚毕业的文化女记者。
司机把林墨送到“白宫”主楼,告诉她李总的办公室就在三楼。三楼电梯正对着两扇高大的胡桃木雕花拱门,不用看门牌也知道是总裁办公室。林墨敲了敲门,听见李杰辉说请进,林墨稍微忐忑了一下,才走了进去。李杰辉的办公室也如同一间豪华的酒店套房,一进门的门厅放置了一张厚重黑色皮沙发,右手边是卫生间,左手边进去,是李杰辉的会客室,大约有四十平方米,成套的红木书柜环绕在房间四墙,书柜里毫无意外地有成套的大英百科全书。地上铺着手工织造的波斯地毯,李杰辉坐在宽敞的红木办公桌前,身后墙上挂着一幅不知道是谁给他题的字:飞龙在天。
“林小姐,幸会。”李杰辉边说,边从暗处走来,林墨这才看清,呀,他竟是出人意料地英俊。坐了李杰辉的车子,住了李杰辉的酒店,进了李杰辉的白宫,林墨预料会见到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农民企业家,屈指可数的额发依然用发油仔细捋过,皮带必然只能系在肚脐以上,把裤子提得短了一截,露出黑皮鞋里深蓝色的丝光袜。可眼前的李杰辉,是中年没错,却身高体健,额发浓密,长得颇有几分像赵文瑄。他也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一条灰色丝光棉西裤,微微一笑,着实迷人。
“林小姐,你还真不像一个卖广告的呀,倒像女大学生。”
“李总,您也不像一个做企业的呀,倒像电影明星。”
两人对视而笑,生疏感瞬间全无,李杰辉用力握了握林墨的手,说:走!我领你去参观我们厂。
出了办公楼,角落里停放着一辆电瓶车,李杰辉开着车,走了七八分钟,才走到桂之华生产厂区,大门口树立着三竿高大的旗杆,从左到右依次悬挂着中国国旗、日本国旗及桂之华厂旗。林墨抬头特意看了一眼,又转头看李杰辉,李杰辉立即心领神会,说:“我们企业70%的订单都是日本的,给鬼子们做毛巾、做制服,挂面日本国旗也是县政府的意思,表示我们是对日出口大厂。”
进了厂区,电瓶车也不能开了,两人在门房处换了一次性拖鞋,李杰辉带路,进了生产车间。高挑的车间里是成排的全自动高速平缝机、裁床、电脑自动绱袖机等日本进口设备,偶尔几个穿着纯白连体工服的工人出没,见到李杰辉,立即站定毕恭毕敬鞠四十五度躬,标准的日式礼仪。李杰辉一一对林墨介绍,这是毛巾生产车间,日本人用的各类毛巾至少有二成是我们厂产的;这是制服加工车间,国内可口可乐、麦当劳的员工制服也是我们在做;这是代工产品车间,许多国际品牌的汗衫牛仔裤在我们这儿贴牌做,具体是什么品牌我就不方便告诉你了……断断续续参观了近一小时,李杰辉终于把林墨领到一个新建厂房门口,对她说:这就是克劳馥的生产车间。
这间厂房比其他所有流水线的工人要多,确实有手工制版的工人、出设计图纸的裁缝、精细串珠的女工,令林墨觉得,克劳馥也还算对得起直逼范思哲的零售价。但林墨还是问李杰辉:“李总,参观完您这庞大的厂区,我觉得您光做出口和代工就够了,何必还要另做一个高端服装品牌呢?”
“利润大呀!生产一条贴牌牛仔裤我顶多挣成本的三成,卖出一件自主知名品牌的衣服,利润至少是成本的四倍!”李杰辉一点儿不藏着掖着,“当然,如何把品牌做成知名的,没有你们这样的高端杂志不行。”
参观完工厂,李杰辉说:“林小姐,我晚上要陪几个领导吃饭,就先不招待你了。你是明天晚上的飞机回北京吧?明天我亲自开车送你去虹桥机场,下午可以在上海好好吃一顿,今天的晚餐我可以让酒店帮你安排。”
林墨把手一挥,说:“不用了,刚才来的路上我看见平湖市区马路边上有一家黄鱼面馆,我挺想吃的,也难得来一趟,您就放我自己溜达一会儿吧。”
说完也不等李杰辉拒绝,林墨蹦蹦跳跳走出厂区,在路边等公共汽车,老远看见李杰辉还在找司机要送她,她赶紧说:“您忙您的吧,咱明天见!”
纵使李杰辉再大富大贵,林墨亦不愿心安理得地享用他的一切。她了解这种白手起家的民营企业家,早年定是不富裕遭过罪的,做死做活打下一片江山,任那功名利禄如潮水一般汹涌奔腾进来,他们骨子里依然带着警惕的眼光打量所有近前者。他们不在乎一掷千金或者刻意做出来的排场,只是你若甘之如饴,他们则视你为沾光的一群,再不会高看一眼。相比之下,为国际大品牌打工的那些市场总监、公关经理,完全是毫无节制并沾沾自喜地挥霍公司的财富,行必住五星酒店,餐必食金莼玉粒,言必称海岛度假,他们害怕被所供职品牌明晃晃的金光照穿自己本来无一物的出身,于是抓紧一切条件包装自己、恭维自己、提升自己,以证明自己的品质与品牌的品质时刻交相辉映。
第二天一早,林墨在酒店前台与李杰辉会合,他今天穿了一件粉红色的马球衫,鸽子灰的抓绒卡其裤,像是要去打高尔夫。林墨自觉坐进副驾驶,与他一路说说笑笑往上海赶去。
进了上海市区,李杰辉说,先去换个上海牌照的车,他把车开进延安中路东方海外大厦地库,径直停在专属车位。旁边是一辆明黄色的兰博基尼运动型跑车,李杰辉对林墨指了指,说:这是中国进口的第一辆兰博基尼,我买的。桂之华的上海办事处在楼上,也是买的。我们浙江人都愿意在上海置办房产,落地生根。
李杰辉执意让林墨摸一摸兰博基尼的轮胎:“你看,比你手臂还宽!”李杰辉很是得意。
“你们男人啊,总在追求更大更快的。”林墨轻描淡写地说。
“林小姐,你想吃点什么,随便选,让我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李杰辉虽是询问,内里其实应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