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杜甫:文学界的情圣
谈杜甫:文学界的情圣
梁启超认为蕴含艺术的老古董不能被轻易抹去,因为其存在是有特殊价值的。艺术是情感的表现,进化法则没办法支配情感。用文字表现出来的艺术,多少有几分代表国民。梁启超认为杜甫情感的内容非常丰富,非常深刻,非常真实。杜甫表达情感的方法极为熟练,能够鞭辟到人心最深处,能将其完整表现却不变形,一振一荡动人心弦,梁启超认为他是中国文学界写情的圣手,无人可及,没人可比,因此梁启超赞其为情圣。
时代经历造就其人格
杜甫极热心,也极有脾气,他从小心高气傲,不肯曲意奉承。《奉先咏怀》中“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渴”一句道出他的诗道,而《赠韦左丞》里的“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则道出了他的气概。严武做四川节度,杜甫无家可归之际去投奔他,但他却一点也不将就。相传他有好几次冲撞严武,让其忍无可忍。其作品《佳人》则可以象征他的人格,在此诗里,佳人身份非常名贵,境遇极尽可怜,性情温厚,性格高尚,简直是杜甫本人的写照。
梁启超觉得杜甫极富同情心,杜甫经常注视着社会底层人士,那些可怜人的状况,别人瞧不出,他却知道;底层人民的情绪别人传达不出,他能传达。梁启超认为,他的著名代表作“三吏”“三别”是当时社会状况最真实的写照。他将作者的精神与诗中所写之人的精神合二为一,作《垂老别》之时,他便是六七十岁被拖去当兵的老头,作《石壕吏》之时,他就是那位儿女死绝、衣食不给的老太婆,因此他说的话,完全像他们自己所说。
梁启超认为,《又呈吴郎》用诗论的方式并没什么好处,但叙述了当时的一件琐碎实事——一位很可怜的邻舍妇人偷他的枣子吃,因为那人的惶恐,引起了作者的同情,这也是杜甫注意下层社会所在。《缚鸡行》则表出他对生物的泛爱。有人批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尾的几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是名士说大话,但梁启超却不敢苟同,他认为杜甫确实有如此胸襟,因为他真切感受到下层社会的痛苦,常视他们的痛苦为自己的痛苦。
他对一般人都如此多情,有关系之人就更不用说了。他对那位因陷贼贬做台州司户的朋友郑虔,用诗送他道:“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对因附永王璘造反长留夜郎的李白,他说:“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这些诗不似寻常应酬话,他是真心将他们当朋友,对他们境遇感同身受,痛苦万分,因此所作之诗,句句血中含泪。
杜甫前前后后有二十来首诗集中想念兄弟姊妹,首首真情流露。他的小家庭虽然困苦,但是情深意切,《月夜》这一首缘情旖旎的作品便能看出杜甫温柔细腻之处。中年以后,杜甫命途多舛,长受离别之苦,战乱前回家,小儿子却生生饿死。他以《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道出悲情,以《述怀》描述乱后和家族隔绝之际的心境。后来他从得以逃归,与家人团聚,写出了《羌村三首》《北征》。杜甫一生颠沛流离,却也因此造就了他关心民众疾苦,情真意挚的作品风格。
诗歌与现实情绪
梁启超认为杜甫诗中最大的价值,是能确切的描绘出社会状况,讴吟出时代心理。他的《后出塞五首》中的第四首,读起来便能使人联想到军阀的豪奢专横,尤其逼近奉、直战争前张作霖的状况。如实地再现客观现实,自然会让读者直瞪眼叹气。比如《丽人行》,把主意一逗,不加议论,完全让读者自行评价。梁启超认为这可以说是讽刺文学中的最高技术。在他看来,人类对于某种社会现象的批评,有共通心理,作家只要把那现象写得真切,自然会使读者心理起反应,若把读者心中要说的话,先替他倾吐无余,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出了讽刺社会,杜甫也有社会美好面的写实作品。像《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将乡下老百姓纯粹的真性情,展现得活灵活现。梁启超觉得要是拿这首诗作画题,把篇中各人的心理从面孔上传出,便成了一幅绝好的风俗画。
梁启超说杜甫能将许多不同种的情绪,聚拢为一篇,从而有浑然天成的美感。例如《北征》篇,算是忧时之作。而“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以下一段,是写天然之美。自“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以下一段,则追忆往事。“况我堕胡尘”以下一大段,写家庭实况,忽然而悲,忽然而喜。从“至尊尚蒙尘”以下一段,就正面感叹时事,一面盼望内乱速速平息,一面又忧虑到凭借回鹘外力的危险。最后“忆昨狼狈初”以下到篇末,则是过去种种一齐涌上心头,不由人悲戚唏嘘。梁启超感叹,这么多杂乱情绪并在一篇,调和得恰当,不是具有大力量,内心充满巨大的情愫是绝对不行的。
杜甫的情与景
梁启超觉得杜甫写情是越转越深,像《哀王孙》,几乎一句话一个意思,如果加上现行的标点符号,则每句都要用句号或者冒号。他的情感,就像是乱石突兀在胸中,时断时续吐出,在无条理中见条理,写尽文章所能写的。有时杜甫则又像八股家评语说的“大开大合”那般淋漓尽致一口气说出,这种虽不凭曲折见长,但也别具一格。像《忆昔二首》第二首,从“忆昔开元全盛日”起到“叔孙礼乐萧何律”止,大力追述从前太平的景象,通过赞美社会道德,从而使意义格外深厚。而自“岂闻一缣直万钱”到“复恐初从乱离说”,又反过来说现在乱离景象,两两比对,让读者心惊肉跳。
梁启超赞叹杜甫,说他的才情是别人学不到的,他最擅长用极简语句,道出无限情绪,并且深刻隽永。像《喜达行在所三首》中第三首的头两句:“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仅十字就将十个月内虎口逃生的酸甜苦辣都写出来;又如《垂老别》里:“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梁启超说他的死是早已安排定了,只能用活得久些安慰自己。又比如《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中的“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都是用极少的字表达复杂深刻的情绪,梁启超认为他洗练工夫非常到家,所以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他被称为文学家的文学。
悲哀愁闷的情感易写,而欢喜的情感难写。梁启超认为古今作家中,能将喜情写得逼真的,除却杜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外,怕没有第二首。他说杜甫彼是写忽然剧变的悲情,此是写忽然剧变的喜情,都是用快光镜照相照得的。
杜甫流连风景的诗比较少,但每有所作,一定是观察入微之后,借景抒情。比如《倦夜》中景物从初夜写到中夜后夜,是独自一个人有心事,睡不着,疲倦无聊中所看出的光景,所写环境,句句与心理反应相合。
梁启超认为美的作用,不外乎令自己或别人起快感;痛楚的刺激,也是快感之一;就像是肤痒的人,用手抓到出血,越抓越畅快。而情感那么热烈的杜甫,他的作品当然具有巨大的刺激性,主张人生艺术观的人一定不能错过。但还要知道:他的哭声,是三板一眼地哭出来,含着真美。主张唯美艺术观的人,也非读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