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难忘金坠碎碎响
钱蒙被君子珩问的愣住了。他沉默了片刻,低下头蹙眉道:“近年来,我们与范氏虽未着意交好,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尽量与各家都保持平衡,并无大的利益冲突,因而方有此言。”
智珩淡淡的道:“我没说是家族事。”
钱蒙抬眸,眸子眨了数下。不是家族事?那便是私事?钱蒙心中有问,但觑着君子珩的脸色,也不敢追问。智珩不再说话,他站起身走到北窗前,推开窗遥遥的望向远处,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是一段狼狈至极的回忆,午夜梦回,常常被梦里的雷声惊醒。
四年前
夏末秋初,晋国与鲜虞交界处。
大雨滂沱,一道白亮的闪电划开黑沉沉的夜,照亮了这片繁茂的山林。闷闷的雷声从远方的天边滚滚而来,轰隆隆的,似乎正全力酝酿着下一个响雷。
一小队人马正冒雨狼狈的穿梭在荆棘丛生的灌木林中。他们行色匆匆,全身都被大雨淋透,衣服紧紧的贴在布满伤痕的身体上。林子里荆棘生的茂密,马过不去,他们只能拼命挥舞着长剑硬生生的砍出一条路来。泥泞的野草地里喝饱了水,紧紧吸着人的鞋子,每走一步都格外费力,但后有追兵,意在性命,他们必须要快!
山林外面,几十人的骑兵组成一个骑兵队,驾着骏马飞驰在大雨之中,马蹄飞踏,地上的泥水被高高溅起。骑在最前方的铁甲将军是领队,他身后的骑兵或者腰别长剑,或者身背弩机,各个身姿矫健,一看就是细细挑选过的精兵。
在一条岔路口前,将军示意全队停下。原本他们是寻着地上的痕迹追的,可这场雨从午后开始下,越来越大,地面上的痕迹被暴雨冲刷的一干二净,再也寻不到一个脚印。
“将军,不如我们分头行动。”副将在雨中喊道。
将军正想点头,这时又一个闪电劈下,瞬间照亮了他眼前的那片山林。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眯起眼睛,用马鞭往林子的方向一指道:“去那边探探。”
“是,将军!”几名精兵得令,打马上前仔细的查看起来。
没过多久,其中一人在远处高声喊道:“将军,这里有痕迹!他们往山上去了。”
为防止有诈,将军将人马分了三队,他领着人往山上去,副将与兵士长往两条岔路去。
“追!”随着将军一声令下,三路人马纷纷行动开来,他们正展开一场屠杀。
在林中逃命的队伍放了一个人在山脚下,他的任务是发射信号,一旦发现追踪就立刻将响箭朝天上放出。这种情势下,这个任务就等于一个催命符,唯有最忠诚的人才能完成。
“咻!”一声尖锐的响箭声传入林中,这一队人马立刻绷紧了弦。
“君子,他们追来了!”一个幕僚急道。
那幕僚口中的君子便是智珩。那一年,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罢了。家族纷争,利益攸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落了下风,所以只能疯狂逃窜,只有活着,才能翻盘。山里大雨瓢泼,他全身都湿透了,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子骨。他是贵气的,即使狼狈如斯也遮掩不住,人群中一望就知道他是主,余下的都是仆。
智珩望了一眼布满荆棘的茂密矮林,骑马是势必过不去了。后有追兵,他捏紧了拳头,决断的说道:“将马弃了,我们往林中跑。”
“那群人真是狠毒!”幕僚啐了一声,随即与众人道:“弃马,弃马,我们往林中去,誓死保护君子!”
“誓死保护君子!”众人纷纷举起刀,弃了马,簇拥着智珩往林间躲去。
敌众我寡,而这雨夜漫长。轰隆隆,那滚滚雷声越来越近,似乎马上就要在耳边炸响。
朝阳初生,淡青色的天空上稍稍染就一抹微红。暴雨之后的清晨,潮乎乎的,空气中氤氲的水汽似乎抓一把就能拧出水来,黄泥地上一坑坑的小水洼,倒映着树影与天空。
这里是晋国边陲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
时辰尚早,路上空无一人。智珩狼狈落魄的男子踉跄的走在路上,他一路扶过湿乎乎的土墙与树干,留下一张张浅浅的血手印。他束发的玉簪子断了一半,有一半头发落了下来,因为落了雨水还没干,都拧在了一起,身上的衣服也一样,本是身华贵的紫蓝色衣袍,如今却是脏破不堪。
他的幕僚以及随从们为了他全部丧了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逃了出来。他喘息着,身上本就有伤,淋了一夜的雨又逃了一晚上的命,他已经精疲力尽、摇摇欲坠,忽地眼前一个恍惚,他摔倒在地。在倒地的瞬间,他累的想立刻闭上眼,可是他不能,他不甘心!
高贵如他,绝不甘心就此消沉!
在他前方是一个破败的羊棚。靠着心里的那道火,他挣扎着往前爬去。羊棚里臭烘烘的,地上积了不少羊粪,几只脏兮兮的老羊正在嚼着地上的干草,它们见了人有些惊慌的咩咩直叫。这几只羊脏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毛蓬蓬的,又干又硬,被不知名的黑色东西粘巴到一起,看着十分令人恶心。
此时羊棚外一阵骚动,一骑兵马朝东面狂奔而去,骑兵后面一大队持矛带盾的兵士由伍长带领跑步行进,智珩连忙躲到羊棚边上,背部紧紧的贴在栅栏上,与干草堆和羊屎球为伍。
有晨起外出耕种的农户拉着一头牛靠近他藏身的地方。智珩的精神瞬间紧紧绷起。他一动不动,舔了舔嘴唇,手不由得摸向藏在靴间的匕首。好在那农夫并没有发现他,而是拉住一位刚从东边赶牛车回来的车夫询问道:“这么多兵!大清早的,这出了什么事?”
车夫手往东边指去,回答道,“可骇人啦!我刚刚从那边回来,看见有一队骑兵,手里都拿着那么长的刀剑,刀上还有血迹嘞!”
农户骇道:“这是要干什么!”
车夫道:“谁知道,刀尖儿都在淌血呢,猩红猩红的!似乎在找什么人。”
农户惊骇的道:“找什么人?可别藏我家里。”
“是啊!”车夫道:“嗨呀,多亏你提醒我,咱们都回去搜一搜,万一真有什么人藏着,可是要连累全家的啊。”
农户与车夫说着说着就走远了,这条路又回归了寂静,男子缓了一口气。这个地方也不宜久留了。他撑着站起来,一边躲藏一边踉跄前行。前方是鲜虞国,兵将过不去,只要他能躲进鲜虞,他就可以保住一条命。
他一路上不敢停,饿了的时候有什么吃什么,有时候是酸涩的令人作呕的野果,有时候是他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的野物。他又累又饿又冷,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翻山从野路进入了鲜虞边境的一个小村落。但他依旧不敢多呆,这种边陲小村他能进来,那些人也一样能轻易的进来。他不断的往里走,一直走到了永城。
这是他要入的第一座城。混进一个小村落容易,但想要进城却很难。白天太扎眼,他只能选择夜里进城。他在永城附近观察了很久,终于在日落之后里遇到了一个大型车队。这个车队很惹眼,骑在前方的是个长相十分明丽的姑娘,一身朱红色卷云纹的华衣,神情冷冽高傲之极。她乌发高束,固以珍珠金扣,长长的双头横簪为赤金锻就,两端各挂一精致小巧的镂空小金屋,随着大宛马的步子在发髻两侧微微晃动着。
纵使出身在六大世家,自小看惯了美人,但他曾经所见过的与马上那位一比,全输了。
这个车队车马与仆从都很多,车上载着很多大箱子。守城将士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少女身上,他想趁黑尾随这个车队混进城去。
可能是因为僵硬蹒跚,可能是因为他朽臭不堪吧。现实与预想并不相符。总之,他被城卒发现了。他本出身高贵,这一段路却受尽了折辱。
一顿拳脚相向,疼痛反倒是其次了,可那鄙夷的眼神,鞋底肮脏的尘污让他觉着屈辱。他抬起头朝前看,却不期然看到了马上少女回头看过来。
城门下挂着的灯火照在她摇晃的金簪坠儿上,发出摇曳的金光。那一刻,一个奢华如梦,一个落魄如泥,两人的目光在那一刻撞到了一起。他只看到那少女嘴巴动了动,说了几句,很快就有侍卫过来。有了那几句话,城卒放过了他。
他从地上爬起来,忍着身体的疼痛向前走,走的踉踉跄跄。行至的马旁,他停下了脚步,侧扬起脸庞看向马上的少女。那少女的容颜极艳丽,但眼神冰冷,两人目光对上的时候,那双眸子没有一丝波澜,唯有发髻两边挂着的金屋坠子还在微微的摇晃着,发出细碎悦耳的金鸣声。他看着那个少女,突然笑了起来,他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脸,忍住身体上的痛楚,竭力的挺起背部,双手交叠,弯下腰长长的施了一个礼。
“今日之恩,必将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