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遥远没有进陆沉的家门。
按照礼节她是应该去拜会的，但是她能感觉得到陆沉心里是不愿意的：准确的说他的自尊心是无可厚非的。陆沉下车后遥远没有旋即离开，而是看着他渐行渐远。就在陆沉要转弯脱离视线的瞬间，他回过头来，向遥远招手。
遥远知道几百米的距离对平日健步如飞的陆沉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如今他行动不便，所以她赶忙下车。
原来陆沉只是忘了说再见。
“嗨，原来你这么讲究啊！”
遥远和陆沉站在转角路口的棠梨树下，疏落的树影在他们脸上烙下形态各异的光的吻痕。有风，从南自北飘扬而过，轻轻地摩擦着俩人的额头与脖颈。此情此情，最适合道别，可是此情此景，最不想言的也是再见。
“分别要认真地说再见。这是她的习惯。“陆沉解释道。
“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习惯，可是长大了，才发现这个习惯已经不知不觉随风飘散。”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愿意吗姐姐？”
“那当然荣幸之至。”虽然遥远也是归心似箭，但是她还是不忍心拒绝陆沉，她总觉得这孩子的心中生长着太多的忧伤。每当看到他忧郁的眼睛，遥远总忍不住难过，然后想：倘若自己的弟弟还在的话，他又是什么模样。
遥远跟随陆沉来到了一个小山坡，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怎么可能，这明明是我梦中出现的场景，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不，边战——”遥远只是在不经意间对边战说过这样的心愿：她想在某个荒芜的地方种植一片花海，不是什么名花，更不是什么仙葩，而是灿烂如千阳的蒲公英。
而眼前的漫山遍野，就是流光溢彩光芒万丈的蒲公英，成千上万朵金花傲然而立，仿佛是青草地上挺拔着的无数轮骄阳。
“天啊！陆沉，你知道吗，我——我——”遥远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就算蒲公英生命力顽强，繁殖昌盛，也不至于会野生野长成一片海洋啊！而且还有两个粗壮的苹果树在花海中央，苹果树之间用麻绳同布袋子系出一个最简单的，与遥远童年中记忆一模一样的秋千！
就在这一瞬间，二十七岁的遥远变成了一个小孩，她轻轻地弯下腰，摘了一个成熟饱满的蒲公英小白球，微微仰面，缓缓地吹出暖暖的气流，让轻灵的蒲公英伞迎风飞旋。下午四点柔和的光打在她发稍上，打在她的睫毛上，也打在她被此情此景唤醒的梦的漩涡上。她欢呼雀跃起来，与花海融为一体，比蒲公英和夕阳还要灿烂。
陆沉真想丢弃拐杖，和重返少年的遥远一起旋转，奔跑，起舞，还有热泪盈眶。陆沉眼中的遥远穿着白色的裙子，在金色的光中，在绿色的草丛，在白色的伞下，在清透的风里，恰如一首来自远方飘渺而温暖的歌谣。
陆沉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最初的夏天。那是梦和生命的起点。当时他九岁——不，八岁与九岁的交接时，十六岁的遥远飘然而至，为他一片灰白的人生点染出光彩：就像此刻眼前的景象——五光十色，如梦似幻。
“喂，有人在吗？”
“喂，有人在吗？”
‘喂，有人在吗？“
遥远已经如痴如醉，她用双手圈出一个喇叭，对着湛蓝如水的远天呼喊。
”有！我，我在这里。与你同行，又在原地等你。”陆沉在心里呼应遥远。“无论何时，只要你回头，我都在你的身后。”
”陆沉，快过来！“遥远已经走了很远，她看到远方的河对岸有一个小孩坐在牛背上放秋千。”算了，你别过来了，我过去。“她和陆沉隔太远了，但是花海和心海都是万籁俱寂，她的声音即使再小，陆沉也会听到，即使他听不到，也能用心感受到。
”我是不是，是不是像疯子一样？“遥远知道自己有点失态，脸颊绯红地问陆沉。
”可能你在城里住久了，很久没有来过原野了。“
”是，但是这只是一方面。“遥远还是上气不接下去，因为她跑得太急，关键是太过亢奋。遥远每年回家很频繁，但是最多就是吃一顿饭的时间，以至于土生土长的她来到大自然比城里人还有热血沸腾。她很久没有这样放空自己了。
”姐，那你为什么不常回家啊？工作太忙了？“陆沉知道原因，遥远所有的信息他都通过明察暗访了解得透彻——当然最大的渠道是边战这个小迷弟，他三句话不离游戏，漫画，篮球，但是这些话题中总会出现他引以为傲的嫂子。他明知故问就是想让遥远思考这个问题，并且做出改变，但是遥远的回答显然没有改变现状的打算。
”我常回家的其实，爸爸妈妈的生日，还有，还有我弟弟的生日，再者就是大大小小的节日，我总会见缝插针回家，但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浮光掠影一样。倒不是因为工作，我接的案子少，所以相对而言没有像其他从律人员那样每天焚膏继晷的。只是家里的事颇多，一来边战他不喜欢孤独，二来是边燃吧，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总会惹事生非，关键是青春期嘛，年少轻狂血气方刚难免做些让人不省心的事情，我回家的话就没有人管他了，当然田姨向来尽心尽责一丝不苟，不过呢，也只能照顾边燃的生活却无法深入心理方面和感情方面，况且她身兼两家的工作，有时候抽不开身；他哥哥呢，只能用武力解决问题，兄弟俩从来不能心平气和地交流，只会使事态恶化，况且现在边燃长大了，自尊心更强，弄不好就会面红耳赤。“遥远又吹了一株蒲公英，幽幽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还挺愧疚的，都没有尽到一个女儿的责任。顾此便会失彼。“
”这就是你不能大刀阔斧致力于事业的原因吗？“
”大概是这么回事。不过呢，庆幸的是我父母的身体都很好，然后燃燃已经长大了，度过了一个男孩最危险动荡的时期，我仿佛有点功成身退的感觉。再过两年他高考结束，就能完全独当一面了。“
”姐姐，有一句话作为一个外人我不该多管闲事，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说，就是我觉得人，尤其是一个男子汉，不必事事都要为他考虑周全，因为这反而不利于他的成长，毕竟你只是他的嫂子，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再说了，总有一些路，需要自己孤独；总有一些伤口，必须学会忍受。“
”谢谢你陆沉，这些我都懂得，但是说服不了自己。有些人，譬如你，就有独立成就自己的天赋，有些人，倘如没有人引路，就会误入歧途。我不敢冒险，因为这里面说来复杂，不仅仅是’成长’这么简单。有时候我总想啊，或许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吧，你的名字挂上了别人的姓氏，你的人生便要以他的家庭开始新的故事。如果当年我没有遇到边战，也许现在还没有结婚，但是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因为。因为我嫁给了边战成为边太太了，所以我就会接受这些羁绊，因为这是幸福的衍生物。“
”那你后悔吗？追求自由与开阔的你早早成为别人的妻子。“
”你应该问我幸福吗？“
”我看得出来姐姐是幸福的。“
”那上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不是很明显了？“遥远大笑，”你知道吗？我以为我会是一干人等中最晚成家的那一个。在我还是少女的时候，我可心高气傲呢，心想着，女孩子有点儿出息，别一出校门就把自己给嫁了，还没有开辟一番丰功伟业，还没有经历惊心动魄的生活，就去细水长流安居乐业相夫教子那简直是对生命的辜负，对梦想的背叛。但是当选择边战的那一刻突然觉得以前的豪言壮语都是无足轻重的，真的，真的是莫名其妙，心甘情愿做一个看着他雷霆万钧自己却云淡风轻地站在戏台的幕后的平凡女人，光是看他精彩看他神采飞扬就足够了。二十二岁之前的遥远可能会被自己今天胸无大志自甘平庸的话气死。但是二十七岁的遥远已经不会在乎二十二岁的她的心情与反应了，因为她永远地停留在过去的时光中。“
”这些边先生都知道吗？“
”他？“
”我是说知道你心中的梦想吗？“
”他知道，也支持。不过，我能感受到他不希望我太操劳，也不愿意我过多地抛头露面，毕竟律师办案子接触的都是社会的黑暗面，能力越大，接手的案子就与复杂，而复杂的纠纷中充斥的是更为复杂的人性或者是恶行。当然他不是那种自私的人，会因为自己的喜好来阻碍或者说试图改变我的想法。等过两年边燃长大了，没有后顾之忧，我应该会重拾旧梦吧，边战一定会是我最强的后盾。“
”我也是。“陆沉补充道：”我是说，我也会无比支持姐姐。
”不过当时你应该在国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