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别怕 - 杨怡芬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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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空空荡荡,是我度假的心情。我没有找到机会向海风解释“打招呼”的事情,也没有好好地静下心来把《牡丹亭》读上一出,总是东翻一页,西翻一页。在这空空荡荡之中,我还给阿涛打了个电话。分手后我就不停地换手机号码,换个新号码,我就会给他打一两个电话,不知道说什么,就不出声,听他在那边一声比一声着急:“喂!喂喂!”真希望他随后能叫出我的名字,但从来没有。这次的电话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他在那头追问:“喂喂!我上个月也接过你这个号码,太好记了,尾数是我的生日,你到底是谁?你说!”我真想问:“除了我,还有谁会这样纠缠你呢?”但也许他真的想不到是我,在他眼里,我决绝得可以,不像是个会纠缠不休的人。

这个号码,再不能打给他了,回去再换一个。选号码的时候,我总喜欢选和他有点关系的,这个不难,他的公历生日农历生日啊,住的楼层啊房号啊电话号码啊,只要有一两个相同的,我就会觉得那是一组好数字。

上岛后第三天了。我以为度假会让我神经放松,一直松弛到足够让阿涛从所有神经元上掉落,像沙砾一样被海风带走,可是,我错了,当所有的俗务:那些账簿,那些会计报告,同事们的寒暄,妈妈无微不至的照料,统统隐在背景之外时,登台演出的只有阿涛,他酣畅地在我身上游走,不聚焦的眼睛盯着我,迷惘,漫不经心。我真希望出点什么事情,能让我难过、愤慨乃至兴奋、后悔,也好过这样被拘禁在记忆之城里!这一天,也就真的发生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有人来跟我讨论《牡丹亭》了。

这三天里没有一个人在讨论各自带的书,他们谈论房子、股票、星座和化妆品与时装,还有博客、明星们的八卦,当然,还有足球或篮球。这个人来问我:“你觉得杜丽娘怎么样?”他那语气,就像上午波波曾问我,你觉得张曼玉怎么样?波波认为只有我这种年纪的人才会对张曼玉很感兴趣。她们才不。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从小我就讨厌写读后感,特别讨厌给人物贴标签,我带着几分懊恼,抬头看那个人,然后我怔在那里了。波波马上赶过来接过问题,像个超级优等生,一脸满分在握的表情。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楚。这不能怪我的耳朵,我的眼睛被魇住了。他和阿涛太像了!最像的是走路的样子,稍稍的有点外八字,即使这小瑕疵,在我眼里,也当是一个骑手才有的瑕疵,因为骑马太久的缘故。我喜欢骑手这个形象。我的梦境里偶尔会有这样的画面摇晃:辽阔的草原,金色的阳光,白云般的羔羊,我的骑手。

他的背影,简直就是阿涛!是的,他就是13号。或者,是我难以自拔的思念让眼睛为阿涛找了个镜像?又或者,那个叫做命运的家伙打算开个叫做巧合的玩笑?

我跟在他身后,看波波眉眼生动地对他展示一个又一个美丽表情。那一回和阿涛一起出去旅游,同行的有他的两个女同事,我也是这样,落在后头,看他跟人家说笑。那女孩子也很漂亮,一歪头一顿足都能让周围的空气渗出蜜糖来,说着说着,她就挨近了阿涛,把她高耸的乳峰送到他的右肘旁边。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肘部和她的胸脯漂亮地配合着制造出一个旋涡,我就晕了,晕倒在队伍的后头,他们走出了一段路,才发现我倒在路边,像一株被车轮碾过的蒲公英。当我醒过来的时候,阿涛正向人解释:她贫血,对的,还低血压,先天的。在这个时候张开眼睛的我算是为他的解释做了注脚。我觉得自己晕过去很长时间,但阿涛坚持说不过是一分钟,一分钟不到也有可能的,他说他的眼睛怎么可能离开我一分钟以上呢?就在他一不留神的时候,我晕了,又很快醒了,时间很短很短。他这样对我妈解释。妈妈笑着说,那是中暑了吧?她说话的语调很轻松。

现在,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妒忌,浮上来的只有旧日重现的亲切,仿佛昔日重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被修改和润色,以前我认为沉重得不得了的东西,现在,都将被我轻轻地抛到一边。

“你觉得杜丽娘能圆梦是因为她的情深呢还是因为柳梦梅的意笃?”曾润明离开了波波来到我身边。我用一脸灿烂的笑迎接他,太阳让他浑身发亮,像是刚从某一面镜子上脱身出来。

“两个都是原因吧。”我懒得多想,我只是贪婪地看着他,这个嘴角,这个眉尖,这说话的神态!我小心地避过他的眼睛,一接触到他的眼光,阿涛就会消失,我就失去修改梦境的机会了。

“不行,你非得二选一!”他歪着头,微微用了些撒娇的口气,似乎他已经这样和我说话多年了。从前,“我们”就是这样说话的。

“因为柳梦梅的勇敢和忠诚吧,也就是你说的‘意笃’。”我做了选择,“这事情要搁在许仙身上,就成不了。”

“是啊!我也这样想!”

“这事情要是搁你身上呢?”鬼差神使,我竟这样问了,仿佛我正在追问的真是阿涛。“你会相信杜丽娘说的话吗?仅仅是一些情话啊……”

“我一直在找我的杜丽娘呢,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他笑着,顽强地寻找我的视线,我呢,在他到达之前一秒偏过头去看路旁的芦苇。海风吹动着芦苇和他的头发。接下去,我们就一直在捉迷藏,在这个追逐与逃脱的过程中,我家空气里飘荡过的那些唱词,缠缠绵绵地,到跟前了。我说了许多,我很吃惊,我居然记得那么多,甚至我能随口哼出调调来,而且,那调调听起来还真有点那么点幽怨的意思。我不停地说,一直说到《婚走》那出,“如笑如呆,叹情丝不断,梦境重开。”那正是柳梦梅问杜丽娘因何掉泪之后两人的同心感叹,是两人幸福快乐到悲喜交集不知如何是好的恍惚追问,而我此刻,虽无幸福可言,心头却也有梦境重开的喜悦。

“你说得真好!”他把眼光全罩到我身上,波波的小腰身和滚圆的肚脐眼在他身边晃悠很长时间了,他就是没有分一丝眼光过去。他夸赞我的时候,波波的眼睛里都是妒忌,我熟悉那感受,与她不同的是,她把不屑和讥诮写在脸上,我却躲在貌似宽容的麻木后面,妒忌蚕食着我的爱,直到根芽全无。曾润明继续说着书,他说他在“南国”书店里见过我,他也常在那里买书,就在上个星期,就在我来这岛上的前一晚,他看我在那里买了一本《惶然录》,他也买了一本。我略略吃惊,南国书店是我常去的一个特价书店,那里有从几家知名出版社的仓库里弄来的积压书,我总能在其中找到些对胃口的。这本《惶然录》,我确实是在那天买的。从这本书开始,我跟他说了我的会计生涯,那也是《惶然录》作者的职业,我说,你简直不知道,我能把字写得多小。我对他絮叨我的工作细节,就像我此前说过的那样,我的开关又开始失灵,我等待着他的脸上出现不耐烦的表情,也许,我的潜意识里是那么想的,每个人都在不耐烦我,我就是要把这不耐烦被蒸馏出来,我一直在想,那才是世人对待我的真正的态度:不耐烦,即便是我的妈妈,她也开始不耐烦我,她已经渴望着快点把我嫁出门,而我堵了她的路,我锁闭在阿涛给的世界里走不出来,而我,又不愿意再度走进阿涛的世界,那里满是我的惶恐、紧张、妒忌和害怕,尽管也有甜蜜。我跟他说着工作上的事,脑子里却想着阿涛的种种,恋爱的失意杂糅在工作的琐碎里,我向他倾倒着情绪垃圾,等着他喊停,即使是以安慰的面目出现的不耐烦,我也会侦察到。可是,这回,我失败了,从头到尾,他安静地听着,饶有兴味。我突然想到我也是这样对待阿涛的,只要他开口说话,无论说的是多琐碎多无意义的事情,我都是有兴趣听的,阿涛的每一个字,都是珠玉。我自动停止了絮叨。他才换了个话题,又说到《牡丹亭》上去,接着又跳到《红楼梦》里,说的是“似曾相识”的缘分,到最后他总结说,比如我和你。在这一刻,他迅捷地逮到了我的视线,他的眼神里满是梦游者的执著,他说,我们回去后再去南国书店吧!似乎,那个书店才是寄放我们肉体的地方,此刻,我们只是魂魄。

晚上,我换上了那套绢丝套装,悬垂的质地,略微宽松的尺寸,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曲线和轮廓,就连内衣,我也上了心思,选的是一套最能显山露水的。波波甜腻腻地说:“晓菡姐,你快三十了吧?身材倒是保持得不错哦。”我装作没听见,端详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直到她模糊成一个杜丽娘。

我踩着高跟凉鞋走下楼梯,缠绕在脚踝上的细带就是杜丽娘的裹脚带。杜丽娘行走在花园里,姹紫嫣红,神思恍惚。绢丝贴着皮肤起起落落,雨丝风片从万历年间飘来,催促全身毛孔次第开放,开放成一张张饥饿红唇。有人跟在身后。我知道是他,我用后脑勺欣赏着他骑手的步态。但,我真的是我吗?东厢房的门上真的挂着一面镜子,鹅蛋圆的镜面,我走了过去,张望了一下,暮色渐浓,镜子里也是灰灰的一片。他打开灯,镜子里顿时明亮辉煌,里面那人一张脸艳如桃李,欲望满眼。我奇怪地瞪大眼睛看着她。

他把灯灭了,伏在我耳边问:“可以吗?”

什么可以吗?可以什么吗?我没回答,只是任由他的十指穿过我的十指,朝外走去。蛇一样扭动着的小路通向海滩,夏虫起劲地鼓噪,稻丛里也许走动着一些谷鸡,窸窸窣窣。路边的水塘也不安静,荷叶东斜西歪,叶子底下又是什么东西?能看到海了,月光也不安静,一片片碎开,闪亮,抖动,像印度舞娘的裙子。

月光终于在一片平坦的礁石上安定下来。礁石与一片低矮的丘陵连在一起,一些矮胖的棕榈样的植物开着白花,肥嘟嘟,一大朵一大朵的,在月光下连成一片饱满而僵硬的白,衬得丘陵与礁石交接处的几个洞子塌陷得像骷髅眼。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两重急促的呼吸,它们交缠着,像两条蛇窜入我耳朵,一阵酥麻从脚后跟流到指尖,我的手指骤然夹紧了他的。

那是我们的呼吸吗?不等我辨别,他把我推到一块平滑的礁石上,笑着又问:“可以的,对吗?”我闭上了眼睛,眩晕中,身边立起一座雕梁画栋的亭子,四周开满了牡丹花,花落如雨,花神将她花瓣般的手覆在我额上,一天一地尽柔软芳香,我抱着我的爱,仿佛怀抱着整个宇宙,星球在燃烧,星云在聚集,爆炸,陨落,每一粒灰尘都有了去向,那就是我用思念聚成的黑洞,吞噬我吧,吞噬我吧。

晚潮涨了,潮头上磷质闪着幽光,仿佛自海底坟墓卷上来的星星鬼火,一浪急似一浪,朝我眼中涌来。风也大了,意念中的那些柔软的花瓣已经消失,醒过来的背部是热辣辣的疼。星空高远,我直直盯着月亮,月亮就越来越近,近得照出了此刻的我,背上的热辣辣转移到了脸上。

“小生哪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他念着柳梦梅的词儿,用舌尖舔着我的眼角。我的标准答案该是: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可是,我跟他是素昧平生吗?我说:“你实在太像我的男朋友了,分手了的男朋友。”话出口之后,我又后悔起来,现在这个时候说起阿涛,总是不相宜的,假正经的辩解似的。他说:“我得谢谢那个人,至少,他让你接纳我了。”他说得一本正经。他的脸在月光中闪闪发亮,肃穆庄严,但是,随后发生的事情,片刻间就毁了这气氛。

前方不远处一个骷髅眼洞里出来一男一女。我几乎要惊叫起来,他连忙掩住我的嘴。

枣红头发在月光下耀眼得像个火球。我很怕她转过头来,如果她转过头来会怎么样?她会跟我打招呼吧?肯定会的,她会说,嗨,你们也在这里啊?就像在大街上遇见一样。一切都是那样轻巧,跟肃穆庄严,是不沾边的。幸好,她径直往前走着,那个男的跟在她后头,只低着头,跳下礁石的时候,他还扶了她一把,她就顺势靠在他的怀里。他们依偎着走远了,那个男的一头卷发被海风吹得蓬松,他们本就疲软的步态更显慵懒了。那么,此前听到的呼吸,就是他们的了?

“这个小蔡!终于把超市老板搞到手了!”他给这个场景加了句解说词。我庄严肃穆的世界眨眼塌陷了。我看着他的眉尖额角,甚至现在这副戏谑的神态,活脱脱就是阿涛。我抱紧自己的臂膀,逼自己出声:“那么,我们之间,又是谁把谁搞到手了呢?”眩晕来了,它总能及时地来救我,它总能把我带到安全地带,在闭上眼的时候,一个疑问突然出现:妈妈这回怎么会放心我一个人出来呢?

等我醒过来时,我在房间里。床头的“三五”座钟指着十点。曾润明趴在床边,见我醒了,竟只平静地问:“饿吗?”座钟机械的卡嚓声和他纹丝不乱的眼神,都让我不安,时光在带我向前,我挣扎着想后退,眩晕中的黑甜就在后方不远处等着我。海上起风了,一阵急似一阵,盘旋过来,甩个尾巴,又荡回去,窗外的香樟树叶沙哑着声音呻吟着。奇怪,我在这呜咽和呻吟之中,听到了哭声。枕头旁边安静地躺着《牡丹亭》,仿佛我只要拎起书脊,就能抖落哭声,那哭声不是撒泼,更无威胁的意味,一味就是悲伤,那种无望的感觉,我也尝过,恍惚之中,仿佛那人在代我哭一般,我心口发紧。我说:“你听,有人在哭,哭得很伤心。”

曾润明听了会儿说:“只有风声,是你太虚弱了吧,要不我下楼去烧碗海鲜面?”

我害怕地坐了起来。难道我又幻听了?医生提醒过我,眩晕之后,如果出现幻听,接着就有可能发展为幻视什么的,总之,是要十分注意这一症状,出现了,就赶快找他。

下楼去看看,就知道了,尽管这不合乎礼貌,但也顾不得了。我害怕得病。

谢天谢地,只是我的耳朵太过灵敏,隔着东厢房的门,我就听到了哭声。我大力捶门。一个顶着一头乱蓬蓬卷发的男子把门开了一条缝,一言不发,等着我说话。

“我找……海云。”

“她不在。”

“我知道她在里头。”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知道这个男的是谁了,我甚至已经知道海云为什么这般无望了,对海云的同情在刹那间就像一只鼓满了风的船帆,迫不及待要冲出港湾。我就用力推开了门,抵着他的身子挤了进去。

海云头藏在两腿间,还在哭着,那哭声,即使我那么近的靠近她,也觉得飘忽。我蹲下去,把她揽在怀里,尖声对那个男的吼道:“你出去!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搂紧了她,她在抖动,每块肌肉都在抖动,又抖不到一块儿去,我觉得她快要散架了。

“我怎么了?你们自己呢?该是你们给我出去!”他也吼了:“你们这些外人,你们来干什么!”我觉出他的恼怒,不独是冲着我来的,他在对着虚空里的“我们”发火。我还要跟他理论,我甚至想责问他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刻出现,他毁了我的梦境,他知道吗?

曾润明把我拉上楼。从头到尾,他一声不吭。他是个表情生动的人,此刻,他神情木讷,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整个人拘谨,生涩,他几乎是怯生生地问我:“你向来就这么认真吗?”我反问:“你觉得我是在小题大做吗?”相对于他的呆滞,我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反常的锐利和生动,就像每回我在阿涛面前忍耐过久之后的爆发,我等着他像阿涛那样用盖过我的暴烈来熄灭我的怒火,可他看看我,满眼惶恐,是的,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惶恐,他垂头闷坐着,像在考虑一件大事情,过了一会儿,他闷声说:“我找他们玩去。”他走了,走得很快,像个逃避责骂的孩子,带上门的时候,一阵风盘旋过来,门一下子被甩到框上,震天响。眼看着门被如此暴烈地关上,他手足无措。两道惶恐无依的眼神,从门缝里闪电一样射进来,落到我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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