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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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如烬就这样质问了他。秦通缓过神来,忙道:“师哥没有给过徐清淮一丁点粮食,我全都知道,是齐家的公子买了数万石粮食从去了沙崧。与北岐那一战,他们所缺的粮食也是在隶州的商人手里买的。师哥与徐清淮从未有过勾结,师哥明日见了圣上,只需实话实话,便一定不会获罪。”
谢如烬沉默半晌,道:“你说的确实是实话,但如此说来,可就不是王卓殊一人的谋反罪名了,是徐清淮的整个沙崧军,和整个齐家,或许也有萧云山。”
秦通道:“但这才是圣上愿意看到的,王家本不是圣上忌惮的,更谈不上是一颗有用的棋子,何必要白白弃了王家?王家的牺牲,只能是为了拉徐清淮下马,这样才算得上是棋子。”
谢如烬冷静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卷入你们京城的纷争之中?”
秦通神色一顿,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了几分,犹疑地看向面前之人。“师哥,你本就是京城人,是天子门生,大昭的臣。生在此地,便不可避免要掺进这一场风雨。我知道师哥本性纯良,师哥也不必为难了自己,说些自己不爱听的话,只要照实说来,便什么都好。”
谢如烬忽然淡笑一声,“言忠,你我之间不该说这些话,朝堂之上,一切皆有法理在。若偏要掺和进去,恐怕会染上一团污泥,再也洗不净了。”
秦通站起身来,“师哥,我想让你调回京城,哪怕回不去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谢家也有我一力撑着,断不会让谢家再没落下去。我等了七年才等到现在这个机会,隶州那地方到底比京城好在哪里?”
谢如烬擡头看来他一眼,冷淡道:“言忠,回房歇着吧,明日我自会向圣上禀明实情。”
两人在那一瞬的对视中看见了彼此眼角的皱纹,像是光阴里生出的长河,一去不返,再也看不见年轻时候的模样了。
翌日,朝堂之上,谢如烬面见了丰隆帝,却张口便说王卓殊并未从隶州带走一点粮食。
这将一开始的说法就彻底打破,朝野哗然,丰隆帝震惊之余,紧忙问道:“那他十几驾车,所载的是什么?”
谢如烬道:“西州的地势和气候不比西北那样广阔干燥,西州的山区瘴气肆虐,隶州从前贫苦,想必朝堂之上诸位大人也听说过,从前的隶州粮食时常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都属平常,饿殍遍地,疾病横生,自臣治理隶州,此态有所改善,百姓除了种植粮食之外,常年备着晒干的艾草,用以除病除灾,至今不曾废弃。王将军途径隶州,购置了许多艾草用于除瘴。”
大臣们顿时咋舌,就连秦通也有些惊讶,若是这样的说法,那隶州就真与王卓殊叛国毫无关联了。
有人忽然开口道:“若是如此说法,那王卓殊便是载着将士们救命的东西叛国了?!”
谢如烬并未在意他的话,接着道:“臣今日前来,不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是想求圣上为臣治罪!”
丰隆帝道:“你方才所说,已经将自己的罪脱了个干净,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谢如烬叩首道:“王将军原本是要在隶州购置军粮,曾与臣打过商议,臣回复他隶州官仓里的粮食不会卖出,他便转而去商户的手里合情合理地购买,但消息传了出去,便成了王将军忤逆圣意,私自买粮,意图谋反。但王将军最后也没有买粮,只买了艾草,他想要购置粮食这件事也唯有臣府上的人知道。”
一旁听着的秦通似在那一瞬间怔了一怔,脸色忽然变作煞白。
“臣的府上出了阳奉阴违之人,四处宣扬王将军买粮谋反,是臣作为一州州府的失职。”
秦通忙开口:“谢大人,此事并非是你的错,想必是你府上那人不明真相,胡乱攀咬王将军的。”
谢如烬只是面向高堂之上的皇帝,平静道:“是否是攀咬,还需陛下定夺,臣已经将他带到了京城。”他将拟好的状纸呈上。
谢如烬昨日回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侍僮,没想到竟忽然多出个人。秦通的额上已经冒了汗,惊讶万分地紧盯着地上的人,后知后觉。原来,他们是分开入城的,且谢如烬也已经不信任他了。
这是为了防他啊。
他的师哥竟然在防他?
那昨天夜里说的话也是在点拨他?想要他回头。
可他如今还怎么回头?一身清白早就深陷淤泥,出不来了。而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这个让他回头的人!
丰隆帝命人审讯那个人,下朝之后,谢如烬犹如从前那样迈出大殿,出了宣德门,一路无言地乘马车回了谢府,直到入门的那一刻才听到一声呼唤:“永炎!”
那是秦通的声音,他从身后跟了一路。谢如烬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了秦通满脸无措的神情。
“师哥所说的真相,原来是这样的?”秦通看着他的眼睛,终是苦笑出来。“师哥当真是平治天下的好官,可惜我这辈子都无法与师哥比肩了。”
谢如烬道:“倘若你有那份心,也能做一个平治天下的好官。”
“我这辈子从未想过平治天下,一生的筹谋皆是为了谢家,为了一个叫谢如烬的人,可他今日却是要将我斩杀于朝堂之上。”秦通对自己嗤笑一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压抑着嗓音道:“你不愿沾染污泥,那我便替你沾染了,如今已是一身洗不净的污泥了,你又要骂我在其中脱不了身。”
“言忠。”
秦通打断他,“你是太傅之孙,天子门生。先帝对不住你,当年的高家也对不住你,他们都遭到报应了,永远都活不过来了,你为何还要屈居在隶州?你为何偏要弃了自己的身份?明明我已经给你铺好了路,你连走一步也不愿意?”
谢如烬顿了一顿,抽开手臂,“陛下还不知道是你在背后操控,现在认罪,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条不归路。”秦通自己早知道这些年都干了什么,谢如烬或许不知道,因而觉得他还有活路可走,可他脚下的血早就化成了恶鬼缠住了他,除了继续走下去,别无他路了。
他连自己安插在隶州的人都没见到,因而没有任何机会为自己开脱,即便是求神拜佛躲过一劫,眼前这位“纯臣”也不过轻易饶恕了他。
“永炎,你是真的想让我死啊。”他叹笑一声,“谢如烬,谢永炎!倘若我死到临头你还能这么轻描淡写,那我便再也不会叫你为难了,我也能放心地去死。”
谢如烬看着他沉默许久,他知道秦通恨什么了。他缓缓开口:“先帝从未苛待过我,大昭也从未对不起我。”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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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风还是凉的,在夜里犹如钻心蚀骨的鬼魂飘荡在人的四周。秦通想着谢如烬说过的话,先帝对他有着惜才之情。
当年的隶州盗匪横行,百姓贫苦,隶州的官府不做事,且欺压百姓,勾结朝廷权贵。当年隶州丢失妇孺数千,听闻已经崛起了一行生意,便是倒卖人口。百姓不忍易子而食,也不忍孩子跟在身边受苦,许多人都将自家孩子卖了出去,只是这些孩子并未做奴仆,而是被四处倒卖,长相好看的女子或是男孩能做娼妓的做了娼妓,能卖去生孩子的便卖去生孩子,骨骼身姿实在是好的才能被大发慈悲卖做乐姬或舞姬,绝大多数普通的孩子则是卖得比街边牛羊肉还要便宜的价格,做着最低贱的事。
那年有妇人告上京城,说她刚生完一子,便被丈夫压迫着继续生。原以为只是一桩内院闹事,却没想到她丈夫是收了钱的,背后之人是京城里的一位大官,要拿妇人的紫河车入药。大街上的人都说她是疯子,谢如烬作为大理寺少卿遇见了这个被人胁迫离京的妇人,为了探查此事,不得不将她和其余胁迫她的一帮壮汉都抓进了大理寺,最终查到了高家头上,和这妇人口中说的一样。又牵扯出了诱拐妇孺的案件,直到洪昌帝听到了隶州,那时的隶州州府正是高家的族亲。
谢如烬与洪昌帝交谈许久,若要将隶州州府换下来,护住隶州太平,便需得不引起高穆的怀疑,也要防止高穆对谢如烬赶尽杀绝。最终,洪昌帝以谢如烬言行无状的罪名定罪,将其贬斥隶州,治理民生。
大理寺的牢狱里,嫌犯将一切都供出,连同以往所有隶州的动向,皆汇报给御史大夫秦通。但这些供词顶多治秦通个僭越的罪名,治不了他死罪。
秦通被革了职,关进了大牢。
那日谢如烬离京,头顶上的大雁也自南方飞来,阵阵暖风拂面,却暖不热心里的寒意。褪去一身官袍的秦通被御林军的人押着,手脚上的镣铐声响刺耳。
街上人流涌动,马车上的谢如烬掀帘,目光穿越人潮,与秦通相视一眼,恰如八年前在朱雀大街上相遇,如今却已是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