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刘墉人生曲:人生不过一场爱(15)
第17节不负我心,不负我生(1)
如果有一种机器,能够透视人心。每个光鲜亮丽的衣衫和丰腴壮阔的胸膛后面,一定都有颗伤痕累累的心。
【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飞机起飞了两个多钟头,心里始终不踏实,觉得好像遗忘了什么。看见有乘客拿出一卷长长的东西,才想起为纽约朋友裱好的画,竟然留在了中国台北。
便再也无法安稳,躺在椅子上,思前想后地怨自己粗心,为什么临行连卧室也没多看一眼,好大一卷画就放在床上啊!想着想着,竟有一种叫飞机回头的冲动,浑身冒出汗来,思绪是更乱了。
其实,一卷画算什么呢?朋友并非急着要,隔不多久又会回来,再拿也不迟。就算真急,常有人来往台北和纽约之间,托带一下,或用快递邮寄也成啊!但是,就莫名地有一种失落感,或不只因那卷画,而是失落了一种感觉。
从台北登车,这失落感便浓浓地罩着。行李多,一辆车不够,还另外租了一部,且找来两个学生帮着提,免得伤到已经困扰自己多时的坐骨神经。看着一包一包的行李,有小而死沉的书箱、长而厚重的宣纸、装了洪瑞麟油画和自己册页的皮箱,一件件地运进去,又提起满是摄影镜头和文件的手提箱,没想到还是遗忘了东西。
什么叫作遗忘呢?两地都是家,如同由这栋房子提些东西到另一栋房子,又从另一户取些回这一户。都是自己的东西,不曾短少过半样,又谈何所谓失落、遗忘?
居然行李一年比一年多,想想真傻,像是自己找事忙的小孩子,就那么点儿东西,却忙不迭地搬过来搬过去,或许在他们的心中,生活就是不断地转移、不断地改变吧!
当然,跟初回中国台湾的几年比,我这行李的内容是大不相同了。以前总是以衣服为主,穿来穿去就那几套,渐渐想通了,何不在两地各置几件,一地穿一地的,不必运来运去。从前回中国台湾,少不得带美国的洗发精、咖啡、罐头,以飨亲友,突然间台湾的商店全铺满舶来品,这些沉重的东西便也免了。
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写生册、收藏品和图书,像是今年在黄山、苏州、杭州的写生,少说也有七八册,原想只挑些精品到纽约,却一件也舍不下。书摊上订的《资治通鉴》全套,店里买的米兰·昆德拉、李可染专辑,《两千年大趋势》,甚至自己写专栏的许多杂志,都舍不得不带。
算算这番回纽约,再长也待不过四个月,便又要整装返台,看得了几本《资治通鉴》,翻得了几册写生稿,放得了多少幻灯片,欣赏得了几幅收藏?却无法制止自己把那沉重的东西一件件地往箱里塞。据说有些人在精神沮丧时,会不断地吃零嘴或不停地买东西,用外来的增加充实空虚的内在。难道我这行前的狂乱,也是源于心灵的失落?
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其实东半球有东半球的云,西半球有西半球的彩,又何须带来带去?
但毕竟还是无法如此豁达,也便总是拖云带彩地来来去去。
所以,羡慕那些迁徙的候鸟,振振翼,什么也不带,顶多只是哀唳几声,便扬长而去。待北国春暖,又振振翼,再哀唳几声,飞上归途。归途?征途?我已经弄不清了!如同每次回中国台湾与返回美国之间,到底何者是来,何者是往,也早已变得模糊。或许在鸿雁的心底也是如此吧!只是南来北往的,竟失去了自己的故乡!
真喜欢王鼎钧先生的那句话——
“故乡是什么?所有故乡都是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多么凄怆,又多么豁达啊!只是凄怆之后的豁达,会不会竟是无情?但若那无情,是能在无处用情、无所用情、用情于无,岂非近于“无用之用”的境界!
至少,我相信候鸟们是没有这样的境界的,所以它们的故乡,不是北国,就是南乡!当它们留在北方的时候,南边是故乡;当它们到南边后,北方又成为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我也没有这番无所用情的境界,正因此而东西漂泊,且带着许多有形的包袱、无形的心情!
曾见一个孩子站在机场的活动履带上说:“我没有走,是它在走!”
也曾听一位定期来往于台港,两地都有家的老人说:“我没有觉得自己在旅行,旅行的是这个世界。”
这使我想起张大千先生在世时,有一次到他家,看见亲友、弟子、访客、家仆,一群又一群的人,在四周穿梭,老人端坐其间,居然有敬亭山之姿。
于是那忙乱,就都与他无关了。老人似乎说:这里许多人,都因我而动,也因我而生活,我如果自己乱了方寸,甚或是对此多用些心情,对彼少几分关照,只怕反要产生不平,于是什么都这样来,这样去吧!我自有我在,也自有我不在!
这不也是动静之间的另一种感悟吗?令人想起《前赤壁赋》中的“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苏轼不也在动乱须臾的人生中,为自己找到一分“安心”的哲理吗?
但我还是接近于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便因此被这世间的俗相所牵引,而难得到安宁。
看到街上奔驰的车子,我会为孩子们担心。看见空气污染的城市,我会为人们伤怀。甚至看见一大群孩子从校门里冲出来时,也会为他们茫茫的未来感到忧心。而当我走进灿烂光华、布满各色鲜花的花展时,竟为那插在瓶里的花朵神伤。因为我在每一朵盛放如娇羞少女般的花朵下,看到了她被切断的茎,正淌着鲜血。
而在台北放洗澡水时,我竟然听见纽约幼女的哭声。
这便是不能忘情,却又牵情太多、涉世太深的痛苦吧!多情的人,若能不涉世,便无所牵挂。只是无所牵挂的人,又如何称得上多情?
临行,一个初识的女孩写了首诗送我。我说以后再看吧!马上就要登机了,不论我看了之后有牵挂,或你让我看了之后有所牵挂,对我这个已经牵挂太多的人来说,都不好!
只是那不见、不看、不读,何尝不是一种牵挂?
猛然想起,有一次在地铁站,看见一个衣衫褴褛、躺在墙角的浪人,大声对每个走过眼前的人喊着:“你们爱自己的家,你们睡在家里面!我爱这个世界,我睡在世界的每个地方。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爱你们!”
也便忆起前年带老母回北京,盘桓两周,疲惫地坐在返台飞机上,我说:“回家了!好高兴!”又改口,“台北是家吗?还是停几周飞美时,可以说是回家?但是再想想,在纽约也待不多久,又要回中国台湾了!如此说来,哪里是家?”
“哪里有爱,哪里有牵挂、放不下,哪里就是家!”
“世界充满了美,让我牵挂;充满了爱,让我放不下!”我说,“台北是家,纽约是家,北京是家,巴黎是家,甚至小小的奈良也是家!”
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情到深处总是伤】
母亲小时候“缠足”,虽然没几年就“解放”了,但是骨头早已定型,脚趾折向脚底,走路一颠一颠的。来美之后,空气干,加上年岁大了,皮硬,那“折”的地方总是皲裂流血。
常见她用热水泡脚之后,一边上药,哎哟哎哟地叫疼,一边骂我姥姥:“都是我妈害的,害我一辈子。小时候逼着给我缠脚,我哭、反抗,她还狠狠打我。可又一边打一边哭,说我是身上疼,她是心上疼。又说她不是害我,是爱我,怕我脚大,将来嫁不出去。她是爱我,但我恨她!”
◎
朋友老年得子,贺周岁,看他太太捧着娃娃放下去、抱起来,左亲亲、右亲亲,还对着娃娃的脖子噗噗地又吸又咬。
“瞧你,真是疼死了!”我说。
“当然疼死了!足足疼了一天一夜,就因为‘疼死了’,所以‘疼死了’!”她笑道,又继续做咬的样子,“真想把他一口又吞回肚子。”正说呢,那娃娃居然举起小手啪一巴掌,打在她脸上,看来不轻,她还笑。啪!又一巴掌,她笑得更大声了。
“不疼吗?”我问。
“疼!可疼呢!这小鬼的力量可大了!怪不得当时赖着不出来……”
一位学生家长带女儿来找我咨询,说她是辛苦的单亲妈妈,为女儿做了多大的牺牲。省吃俭用,除了送女儿在外面补习,还把学校老师请到家里。可是,孩子非但不用功,还当着老师的面打瞌睡。“这孩子真是让我伤心、痛心极了,我真后悔当初没听我姐姐的话,把她拿掉!”
我又叫她女儿单独进来谈,发现小丫头什么都懂,也知道妈妈爱她,只是正逢叛逆期,就是不愿听话。“我妈妈说她气极了,会离家出走,她光会说,走啊!她怎么不走?”小丫头还对我骂她妈妈,“她说她后悔生我,好哇!我去死!行不行?”
我尽力开导了一番,但很难有把握,因为发现那妈妈爱得太多,而且爱的不是方法,所以隔了两个月又打电话去关心。
妈妈接的电话,不断道谢,说孩子回来之后好多了,尤其近一个月,大概知道考试到了眼前,躲也躲不掉,每天用功到深夜,甚至熬到天亮,睡眠不足,成了“熊猫眼”。“唉!”她叹口气,“我现在不伤心了,换成担心。我以前是心痛,现在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