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菩萨蛮起高楼(八)
那人慢慢收拾着落在各处画作和涂抹上潦草字迹的宣纸。其中有几张被风刮走,卷入泉水中的字样,已经慢慢晕染开来,绽放出朵朵深浅不一的墨梅。他小心站起身来,不由呻吟了一句,背后沉重的枷锁似乎极大程度上限制了自由。
是啊,拖沓着两条腕口般大小的锁链行走,确实让人有些难为情。幸好纸张被泉边湿润的泥土留住,倒也不用担心,自己还需下水一一捕捞,毕竟背负两条百公斤重的累赘,谁都没办法打包票,说一定不会溺毙于水底。
“二哥?”远处一声的问候,不紧不慢飘落进那人耳朵里。
他顿了顿身子,眯着眼睛,身形却是愣在原地。手中才刚刚折叠好的纸团上还滴答滴答着墨黑色的水渍,而他全然没有动作,好像思考是否该继续逃避下去。
“大胆!陛下莅临,为何怠慢,不作礼节?”站在苍君两侧,手中端着护剑的青吾卫中,有人已经蠢蠢欲动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怒斥。
“嚓!”那人兀然间睁开眼,就仿若正在梦寐酣睡的猛虎,突然被人恶意惊醒。原本无悲无喜的双眸睁开瞬间,绽放出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锋芒。可下一刻,这无人可匹敌的气势,又消散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内敛温和起来。
“陛下,还是叫罪臣叶愚敦,来得更合适些。”他把手中杂物随意丢在桌子上,然后将黏糊糊的手,仔仔细细,在身上价值不菲的锦绣华缎上来回擦拭。动作缓慢而又认真,直到干净完全后,才将双手贴服在大腿前侧,微微下弯腰,笑盈盈地转过身子,面色憨厚和善,简直像是另一个人一般。
“青吾卫的统领是谁?”叶揭就这么看着兄长,慢悠悠地收拾好动西,耐住性子,丝毫不生气。直到叶愚敦做足了仪式后,他才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禀陛下,是高炜,高大人。”又是刚才那个鲁莽的年轻护卫,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来接话。或许凭借家里有些背景,此人做起事来,永远这般突兀。
“高炜?他不是管锦衣卫的么?”叶揭有点诧异,看着不曾言语的旁人,他知道大抵是自己记差了。
苍梧有三卫,锦衣,青吾和千鳞。锦衣卫算密探,专门搞地下工作;青吾卫是叶揭的私人保镖;而千鳞卫则负责跟大臣们打交道。
“陛下,锦衣卫的统领是陆大人。”年轻侍卫轻声回复了一句。
“哦,陆炳。诶,我记得你也姓陆?”叶揭挑了挑眉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侧过头,看着那人。
“陛下,小人是陆大人家中子侄。”年轻护卫一听叶揭的话语,内心暗自激动,莫非皇上要重用我?想到这,他便把头压得更低,腰也弯得更低,忍着抖索的兴奋语调,继续回答。
“哦,这样啊,那你还呆着干嘛?找你叔叔报道去吧!”叶揭将眼睛重新转移到自家二哥身上来,看着那已经憋红的脸,有些晃悠的身子,心想道这枷锁的确够沉重的。
“陛下?”年轻护卫一脸懵逼地抬起头。
这三卫的重要性其实不分彼此,只不过青吾卫作为叶揭贴身侍卫,总给人一种占尽先机的错觉。你想,每天在皇帝面前晃悠这么一下子,赚个脸熟,混个好感,说不定哪天皇帝就觉得你小子很可靠,是个人才,然后打算重用你了呢?
“陆炳.....陆炳...”叶揭冷哼一声:“青吾卫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蠢货。”
“拖下去!”叶揭大手一挥,满脸不耐烦:“朕的哥哥你都敢这般,对朕,你要不要也教训一番?”
“二哥,气出了没?”两人对视良久,随后默契地笑了笑,最终叶揭继续开口,轻声说道:“朕想你了。”
“陛下之恩,愚敦受宠若惊。”叶愚钝又是腼腆一笑,走上前一步,就这么看着叶揭,似乎内心颇有感慨。确实,叶落的八个子嗣中,也就数他们两个最为亲近,毕竟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再怎么互相争斗,都不会想着下死手。
“坐吧。咱们兄弟俩儿,不可以生分!”叶揭摆摆手,示意所有人撤退。顿时数十道黑影窜动,包括在枫树林里潜伏的青吾卫,都立刻消失不见。
青吾卫虽然人数比不上锦衣卫和千鳞卫,但可以说是叶揭真正的软肋,他们对叶揭必须保持着绝对忠诚,就像影子一样。但从刚才的情况表现,自己似乎放心过了头。想到这,苍君本就习惯紧皱的眉头,更如同刀削斧凿般,拧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你动杀念了?”叶愚敦不知从哪搞来一套茶具,随后沏了一杯递给叶揭。
“二哥,我被人刺杀了。”叶揭开门见山,没有过度寒暄,单刀直入道:“我想你帮我。”
“.....”叶愚敦全然保持着沏茶的姿势,话则是一句不接。
“二哥!当年的事情不怪你!”叶揭刻意压低声量,凑上前,热切地盯住叶愚敦有些无神的目光:“要不是你刺了父皇那一剑,我得死,你得死,母后更得死!叶秋山什么脾性,你我都知道!他当了皇帝,有谁能好过!”
“四弟!”叶愚敦被叶揭的言语给惊讶到了,时隔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叫出这一声如此亲昵的称呼。仿如时光倒退回了过去,那一声久违的呼唤,彻底击溃了叶揭内心强行掩饰的脆弱。
“二哥!”叶揭瞪大了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不怪你,没必要这样啊!”
“我破碎了自己命宫,穿透了琵琶骨。你知道的,不完全都是因为父皇。”叶愚敦摇摇头,露出一脸苦笑。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纠结那件事!不就一个女人么?你要什么样子的,我统统给你找来!一个不够,十个可以么!十个不行,那就一百个,一千个!随你挑!”叶揭突然间有点生气,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叶愚敦的鼻子破口大骂:“二哥,你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你也亲口答应了母后!修炼的功法有问题,那就请人改啊!羌谷子是珞珈书院出来的弟子!想要弥补《血魔》功法的缺陷,绝对可以做到!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固执!”
“这次刺杀我的,是一个百变巅峰的!”叶揭冷静下来,带着试探的意味,不漏痕迹地观察着叶愚敦此刻所有的表情“你知道他刺杀失败前说了什么吗?”
“说他已经回来了,欠下的因果,要我们百倍偿还!”
“....”叶愚敦平静地看着叶揭,摇摇头,缓缓说道:“叶秋山死了,死得很彻底。”
“万一是南诏余孽呢?”
“不可能,小瑶生前答应过我。”
“你!呼!”叶揭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中十分气结。
叶愚敦,叶愚敦。先帝到底取得都是些什么名字,搞得他这位二哥生下来,脾气就又臭又硬,简直愚钝不可及!
“揭,二哥老了....”叶愚敦的语气如此无助,以至于叶揭在听到这话后,不由愣了一下。
“二哥,你说什.....”叶揭话才说到一半,突然就再也开不了口。看着不过五十多岁的叶愚敦,眉角在不经意间就多了些许皱纹,散乱在肩上的长发中,一大簇白发十分明显。
武者寿命通常来说挺长,但叶愚敦亲手毁去命宫,已然彻彻底底变为普通人,五十多岁,确实不再年轻。
“哥!可我除了你,再也没有亲人了!”叶揭用手捂住额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好想想吧,过段时间我在来看你!”他叹了口气,郑重地朝叶愚敦拜了拜,随后独自离去。
“叶揭......”叶愚敦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默默目送离去的背影。
“啧啧啧,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好诗,好诗啊!”就在此时,一道戏谑的声音,突然从叶愚敦背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