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
“陛下,刚才臣看了公文,负责此案审讯的锦衣卫显然是个熟手,各项流程滴水不漏。就算有人给薛侃服用迷失心智的药物,可口供依然是他亲自述说、亲自画押,薛侃与夏大人的否认并不能从根本推翻原供。”
嘉靖听后从案上成摞的奏折里面挑出三本递给他:“你看看他们干的好事。”
陆炳看完奏折,回想起刚才彭泽和汪鋐附合张璁的情景,皱眉道:“薛侃的奏折才递上来,他们就上奏折要求彻查夏言,是不是太快了?”
皇帝冷哼一声:“彭泽、汪鋐一向瞧不起张璁,朕还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他们三人站成一条线,没想到啊,一个刑部尚书和一个内阁大臣的位置,轻而易举完成了朕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后再想让他们干什么事,我看也不用别的,只需要抛出一个足够高的职位就够了。”
陆炳暗自叹息,汪鋐是兵部尚书,彭泽是太常寺卿,这两个人一向被视为清流领袖,没想到在名利和权利面前,与张璁并无二致。
他在脑中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次梳理一遍,对嘉靖说道:“陛下,关键还是在薛侃身上。”
嘉靖抬眼盯着陆炳,语气不善:“薛侃妄议君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陆炳赶紧恭谨的说:“臣明白,臣不是要为薛侃求情,而是要将薛侃的罪行与其他人分离开来。”
嘉靖想了想,点头道:“是这个理,你既然这么说相比也有了主意,就按你的想法去办吧,总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臣遵旨。”
陆炳从抱拳的双手上方悄悄打量嘉靖,见他脸上露出疲倦之色,便提出告退。吴青岚一直昏迷,他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本以为皇帝会向往常一样答应,谁知皇帝突然问道:“你着急出宫?”
陆炳想都没想,下意识答道:“不着急,臣的任务是护卫陛下,何时陛下回后宫不需要臣了,臣再出宫。”
皇帝问的突兀,陆炳答的迅速,几乎没有磕绊。皇帝大概对他的表现比较满意,阴沉了两天的脸色稍霁,起身离开御座往外走。
“知道你担心妻子不愿意久待,宫里确实憋闷,朕待在这里,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列祖列宗们对朕的期望,想放松一下都不敢。”
“陛下每日殚精竭虑操心政务,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都是陛下励精图治的结果。”
“那又怎么样,朕的付出他们认为是理所应当,只不过是晚两年有子嗣就被他们惦记上了,这个位置到底还是不稳。你今天在殿上明显偏向薛侃,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陆炳心里一惊,他确实有意照顾薛侃。因为吴青岚的交代,他专门研究了锦衣卫搜集上来的关于薛侃的材料,他对薛侃有了一个判断——此人其实是个饱读诗书的一根筋。
他上奏未必是要为旁支皇族谋夺皇位,很可能就是出于对皇帝没有子嗣可能导致政局不稳而产生的担忧。因为这个判断,他心中对薛侃带了一丝同情。
只是同情而已,薛侃是谁?是被皇帝厌恶至极的人。他偏向照顾薛侃岂不是与皇帝作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管他是一根筋还是二愣子。
但是当他看见薛侃的口供,发现夏言也被牵扯进来时,联想起张璁要求他把审讯权利交给罗浩的事,身为锦衣卫的敏感让他意识到事情不简单。若说罗浩没做手脚,打死他都不相信。
陆炳心中虽然震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沉声道:“臣心中只有陛下,若说偏向也只会偏向陛下,臣今日在殿上的作为只是想还事情一个本来面目。查清真相,不让有心人趁机排除异己,为陛下保住得用之人,这就是从臣的真实想法。”
皇帝静静地听他说完,走到他身边,伸出右手按在他肩上。陆炳不躲不闪,双眼直直地回望皇帝。
皇帝看着陆炳,眼神有些恍惚。时光一晃眼过去了二十年,当初那个路都走不稳、一看见点心就流口水的小男孩儿,已经比自己还高半头,长成了一个英俊优雅文武双全的小伙子。
嘉靖没有亲兄弟,唯一的哥哥在九岁时夭折,陆炳代替了兄弟的角色。
小时候不懂事,处处和陆炳争范氏,让范氏没有更多精力照顾自己的亲生儿子,导致陆炳五岁以前发育迟缓,又瘦又小,五官清秀,看上去像个小姑娘,总是安安静静的跟在他身后,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又听话又贴心。
偌大的兴献王府只有他们两个孩子。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他所有的作弄对象都是陆炳,让他钻过狗洞,喂他吃过蚂蚁,冬日里趁仆人不备跑去湖上滑冰,湖水没冻结实,小小的陆炳掉进冰窟里,差点冻死……
当他迎来命运的巨大转折时,是年仅十岁的陆炳陪他一起进京。紫金城外,面对杨廷和为首的百官刁难,他朗声说出“宁愿不当这个皇帝”的话。他清楚地记得兴献王府的人听见这句话时脸上难掩的失落,唯有瘦小的陆炳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说:“我也回去。”
皇帝按在陆炳肩上的手重重一握,深吸一口气转头望着皇极殿外的天空,轻声道:“幸好朕的身边还有你,就让我们君臣一起走下去吧。”
这么浓厚感情色彩的话出自被自称为孤家寡人的九五至尊之口,陆炳心中一暖。
吴青岚带着千头万绪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经夕阳西下,屋子里很安静,院子里也很安静,陆炳还没有回来,核桃口中的“再过一个时辰”看样子不是常理的一个时辰。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核桃的声音:“姑爷。”
“叫少爷。”
听见陆炳的声音,吴青岚的心莫名一跳。
陆炳的声音很好听,低沉略带沙哑,是她喜欢的类型,为什么以前没发现?
“是,少爷。”核桃仿佛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一遍。这不是陆炳第一次纠正她,核桃每次都很认真地改正,然后又很自然地再犯,真正成了“屡犯屡教,屡教不改”。
门外,陆炳又问:“少夫人醒了吗?”
“刚醒,已经喝过药了,小姐还说要换一个方子。”
“按照少夫人说的办。”
“是。”
屋内的吴青岚听着两人别扭的对话,忍不住嘴角上翘。
陆炳已经不想再纠正“小姐”和“少夫人”了,脱下披风递给核桃,在水盆里认真地洗了手和脸,然后才推开里屋的门。
一开门就看见吴青岚正睁着那双杏眼忽闪忽闪的望着他,陆炳笑了。
三天前,他抱着陷入昏迷的吴青岚连夜进宫,恳求皇上允许他动用太医院的珍贵药材。
天山的雪莲、云贵的龙草、藏南的续命……各种解毒圣药流水似的送到陆府,三位平均年龄在七十岁以上的太医院正副院判轮番施救,终于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一条命。
整整三天粒米未进,吴青岚看上去瘦弱得可怜,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楞是瘦出了小小的下巴尖儿。
陆炳快走两步,在床边坐下,伸手握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吴青岚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把手抽回来。
这个动作让两人同时一愣。
陆炳没想到吴青岚会把手抽回去,双眼蓦然睁大,诧异地望着她。
吴青岚心里哀嚎——蠢猪啊!你现在是吴青岚不是陈涛,这个男人是你丈夫,摸一下怎么了?被大明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领导接见、握个手,这是多大的荣幸,躲什么躲!
她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想要撒个谎被刚才鲁莽的举动掩饰过去,脱口而出:“手有点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