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迷雾
夜间忽地落下雪,散在池塘里,又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这是沈星河十六岁前最后一个冬日,一如往常,没有半分波澜。
顾九思在无人的寂静中想,那未能知晓的动荡尚未到来,便已经让他连片刻的安心都寻不得。他陷于恐惧,却到底不知这恐惧究竟因何而起,又将因何而终。
就在他低头沉思间,薄薄的积雪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地及至眼前。
顾九思循着声音擡头看去,沈星河站在亭外。他肩上是白色的落雪,怀里是黑色的大氅。
飞雪从他漆黑的发丝滑下,落地时又被寒风裹挟至远方。
顾九思看他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在沈星河朝他走近时,他说,“你可真不招人喜欢。”
这句话轻飘飘地,似是还未落地便转瞬被风吹散,沈星河的脚步却重重一顿。
他就那般停在那里,既不上前,也不退后,只有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顾九思。
那张本应看不出情绪的脸,也偏生让人体会到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顾九思想,真像个受伤的小狼崽,心里的难过藏都藏不住,脸上倒总是又倔强又爱逞强的。
他状似无意地笑了笑,伸出双臂,那大氅便如预料般倏地落在地上,一人将他搂进了怀里。
熟悉的热度传来时,顾九思忍不住轻叹,沈星河怎么会不招人喜欢呢?
便是他,也仍旧喜欢他喜欢得紧。
岁月如流水般消逝,十五岁的沈星河身量长高了不少,模样也逐渐脱离了稚气。
他不再如他们刚见面那年,只因为想给顾九思一件御寒的大氅,都要耗费心力躲过他父亲的盘查。也不再需要依靠他娘亲才能将一张床榻搬进卧房。
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太子,处在权力倾轧的中心,在逝去的时间里变得越来越沉默,渐渐地与记忆里再无分别。
如今的沈星河与从前一样,只要顾九思不说,他便不去追问那句突如其来又颇有些没头没脑地不招人喜欢的意思。
只是在顾九思松开他时,弯腰将那件掉落在地沾染落雪与泥污的大氅捡起搭在胳膊上,然后用干净的右手牵着顾九思往回走。
绕过花园,亭台,在回去的路上,顾九思听到他问了一句同样不在预料之中的话。
他问,“我与日后,不相像吗?”
其实何谈相不相像呢?他们从来不是回到了过去。
可顾九思听到这句话时并没有回应。
他没说像,也没说不像。他回应的,只有沉默。
沈星河心下了然,便没在这话题上继续,而是将他近日里发生的事情挑拣着说给顾九思听。
这是沈星河从第一年秋日养成的习惯,在他将那枚磨平的箭矢送给顾九思后,一直延续到今日。
他会同他说很多事,唯独不会谈及他遇见的权力倾轧,勾心斗角。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他们都清楚,那对沈星河而言是痛苦。
一种与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相伴而来,说他不愿得到都会让自己耻笑的痛苦。
沈星河的身份是逃不开的金鸟笼,也是不该逃开的金盔甲。
走至殿中最后一个长廊时,他们遇见了太傅严方。
这时的严方已不再教授沈星河,而是成为了沈夜升唯一的太傅。先前教授沈夜升的所有人都被沈夜升赶走,只留下了严方常伴左右,往来深宫。
文武大臣也是在那以后重新下注,至今已有三分之一的人将宝押在了沈夜升的身上。
算起来,严方从沈星河这里辞任不过两年光景,朝堂局势便成了这般。
无论从何处说起,都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手腕。
若他真将沈夜升捧上皇位,这对沈星河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可惜二十余年后,坐在皇位上的那人,依旧是如今的帝王。
又或者说,这位帝王其实从未想过出局。沈星河抑或是沈夜升,都不过是他棋盘下争斗的棋子。
话虽如此,严方向来守礼,待人接物无可指摘,沈星河从未变过。他们两人虽为敌对阵营,真碰起面来,倒是显得十分寻常。
点头作揖之间,转眼便擦肩而过。
若按寻常做想,昔日师生变成如今这般好似萍水相逢的过客模样,看起来难免有些令人唏嘘。
可顾九思也清楚,在严方转投沈夜升之前,又或者从他进入幻梦境那天开始,沈星河便已经对严方保持着近乎冷淡地疏离。
他从未将自己与严方划分在同一阵营。
不得不说,沈星河真是有太多的秘密。无论是太傅还是沈夜升,又或是他被囚于深宫却有无上荣宠的娘亲。
他们无一例外地围绕在沈星河身边,让一切都如同迷雾般的看不分明。
在进入幻梦境前,沈星河说有些东西想给他看。这些人既然成为迷雾,显然并不在沈星河想给他看的东西里。既是如此,顾九思也不会去追问。
哪怕他确实有几分好奇。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心境,沈星河这一次主动提起了关于严方的事,“严太傅刚为我授课时,我曾对他十分崇敬。”
沈星河向来实事求是,甚少说些过谦修饰之词。此时说起严方时用了十分崇敬,倒是让原本并不过于在意的顾九思提起了精神。
严方初次入宫授课时,沈星河不过三岁。他堪堪来到世间的几年里,接触的也不过是寂寥深宫,方寸天地。
他所见之人皆跪拜在帝王脚下,如同蝼蚁般任帝王拿捏践踏。所有人都如同他娘亲所言,无一例外,皆是帝王的饵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