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主圣臣直
野史:评价曾国藩
陈广敷本是一名医生,却有预测人生的本领。刘蓉未发迹时,陈广敷根据他的颧骨,推断他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曾国藩在京城做官,陈广敷无缘得见,凭着众人的描述,预测此人是杜衍、文彦博一流的人物,却比不上韩琦、范仲淹。这个预测,比后人对曾国藩的评价低了一截。
老虎屁股何时能摸
咸丰元年(1851)的第一个季度,广西战争的局势逐步明朗。从金田村出发的太平军,表现出少见的纪律和谋略,与官军周旋于大瑶山与黔江、柳江之间的狭窄地区,成为咸丰最头痛的对手。其他各地的小股会党先后遭到官军镇压。张国梁和张钊投诚后得到重用,引发了天地会首领的一系列投降事件。咸丰政权已经找到了最强大的敌手,朝廷正在调集重兵,把主攻矛头对准拜上帝会的农民武装。
三月底,官军在广西西部的百色厅境内镇压了一个盗抢团伙。四月上旬,在广西东南角上的博白县,以刘八为首的天地会部队在遭到官军沉重打击后,部众纷纷投降,官府统计,解散不下二千人。四月十日,他们的头目黄锦泗与冯子材各率部众向官府投降,反戈打击刘八,击溃了刘八余部。三十多年以后的抗法名将冯子材,从此摘掉了造反的面谱。
咸丰接到战报以后,对黄锦泗和冯子材的投诚做了肯定的批示,他对投诚的天地会头目已不再反感。此战中发挥主要作用的游长龄,是周天爵曾向咸丰举荐的中层官员。如今他独当一面,打败了两股盗匪。咸丰很高兴看到,对郑祖琛和闵正凤的处罚,对优秀中层干部的表彰提拔,取得了明显的成效。
武宣前线失利的战报尚未报到京城之前,朝廷发生了一件令咸丰皇帝盛怒的事情。就事情的性质而言,也许不比广西的败仗更严重,但就它对咸丰脾气的影响而言,即便是丢失了整个广西,也不会令咸丰如此恼怒和沮丧。
这件事的主角是湘乡人曾国藩。
咸丰可以感觉到,曾国藩自他登基以来,一直积极向新主子靠拢。他主动献计献策,就是一个明证。咸丰投桃报李,对他颇为器重。尽管他有些话说得比较坦率,咸丰也不见怪,鼓励臣子们多进忠言。
曾国藩在三月九日呈上了一本很有趣的折子,名曰《简练军实以裕国用》。咸丰十分高兴。他很希望臣子们针对广西的军事发表意见,而曾国藩又抢了先机,而且很有点直言不讳的味道。他公然批评朝廷的正规军,把国家当前面临的最大困难概括为两条,第一是财力不足,第二是军队不精。何以见得?广西剿匪战争开始后,朝廷从各处征调军队奔赴前线,竟然没有一支正规军能打胜仗。其他省份官军的战斗力可推而知。然而朝廷能够支出的军饷已捉襟见肘,为了摆脱困境,只有适当裁军,对保留下来的部队痛加训练,既能节约军饷,又能提升军队的战斗力。
曾国藩在咸丰不断向广西增兵的关头,提出裁军和大练兵的建议,虽然颇有见地,却毫无可操作性。全国官军的总兵力约为五六十万人,广西一省发生战事,朝廷已从七八个省份调兵前往,已到广西和正在赶往广西的作战部队,已达两万多人,而周边省份还有几万名驻防军处于戒备状态。这些作战部队和警备部队的兵力统计,还未包括补充正规军兵力不足的民兵。咸丰此刻深感兵力不够用,而曾国藩却要求他裁减兵员,岂不是釜底抽薪?如果战争规模进一步扩大,咸丰很可能还要向更多的省份征调兵力。咸丰也希望精兵节饷,但眼下的局势却很可能迫使他不得不下令增募兵员,所以在他看来,曾国藩的建议只是一纸空谈。
咸丰看了他的奏疏,不仅能够容忍他批评军队,也能原谅他过激的言论。官军在广西并非没有打过一个胜仗,曾国藩对官军的指责不尽切合实际。但是瑕不掩瑜,咸丰看重他的一片忠心,以及他对军务的关注。咸丰召他进宫陛见,表扬他的看法切中时弊,表示等到广西事定以后,再行办理。这几句圣训说得非常委婉,就是要让曾国藩明白:现在朝廷用兵孔亟,现有兵力尚嫌短缺,裁军一事就免提了吧。咸丰还告诉他,他的这份奏疏留中不发,以免动摇军心。
曾国藩再次受到最高统治者的鼓舞,有心加大劝谏皇帝的力度。四月二十六日,他上奏《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一折,借着预敲警钟之名,针对他在年轻皇帝身上看到的缺陷,直接提出批评。咸丰孜孜求治,朝廷的臣僚世故太深,都以为皇上只是图一时新鲜,摆个广求直言的门面,其实还是想听歌功颂德的赞美之音。所以,几乎没人敢以逆耳忠言上达天听。曾国藩却不随大流,意图独树一帜。他经过缜密的思考,认为新皇帝面对着一个烂摊子,确有集思广益的诚意,希望朝野之间形成批评与自我批评的风气。
这固然是一个犯颜直谏的有利时机,然而议论朝政、评价军队是一码事,把批评的矛头直接指向皇帝,即便是“敬陈”式的劝谏,也仍然要冒杀头的风险。曾国藩不得不掂量规避风险的把握究竟有几分。他看到了一个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广西的军务已到难以收拾的地步,皇上不得不把枢密大臣派往前线去指挥作战。赛尚阿奉旨出行,朝野上下无不震惊,感到了战争局势的严重性。既然皇权都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难道皇帝还会因为一个臣子提出坦率的忠告而削掉他的脑袋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曾国藩想。不管皇上是否叶公好龙,他决定做一条真龙给皇上看看。他拿性命做赌注,要做一回骨鲠之臣,亮出风节,显露威棱。如果皇上不畏真龙,他必定以直言敢谏闻名朝野,而皇上也会对他更加倚重。
曾国藩决心既下,奋笔疾书,写下了这份著名的奏疏,“所陈多切直之语”。他指出新皇的三大缺点,第一是心思琐碎,第二是爱做表面文章,第三是刚愎自用。这些指责是否切合实际,并不十分重要。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在一个年长二十来岁的臣子眼中,总会显出许多有欠成熟的品质,你可以称之为缺点,也可以说是成长的过程。任何一个爱护后生的长者,都可能善意地提出建议,矫正他的偏向。但咸丰不是普通的后生,曾国藩也不是泛泛的长者。这是君臣之间的一场政治游戏,一场挑战和较量,也是一场押注甚大的赌博。
咸丰是一位颇有修养的君主,但他仍然是不可一世的天子。他看完这份奏折的第一反应合乎常情,勃然大怒,脸色煞白,把折子扔到桌上,不停地来回踱步。
这哪里是劝谏,分明是对新皇权威的挑战,太伤皇帝的自尊心!咸丰忍无可忍,用朱笔在奏折上批道:曾国藩逆言犯上,着即缉拿问斩。
咸丰在盛怒之中召见军机大臣,将朱批折子扔到他们脚下。
祁俊藻一看朱批,知道皇上气昏了头,做出了不明智的决策。他叩头如捣蒜,连声说:“主圣臣直,主圣臣直啊。”
季芝昌是曾国藩的会试座师,极力为门生求情:“这个曾国藩,是微臣的门生,生性愚憨,恳请皇上宽而宥之。”
军机大臣都是一个口径:曾国藩奉旨直言,此人杀不得。咸丰冷静下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没有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臣子治罪,还“优诏褒答”,把他夸奖了一番。
咸丰当然也要让自己有台阶可下,维护天子的颜面。上谕说:曾国藩此折意在预防流弊,虽然迂腐欠通,意尚可取。朕自即位以来,凡大小臣工章奏,凡对国计民生、用人行政等大事有所补益者,无不立刻采纳施行;即便是阐述理学之道,有益身心的奏疏,朕也会摆在身边,随时浏览。对于不具可操作性的建议,朕有时加以驳回,有时则说明理由。朕广求直言,绝非沽名钓誉,而是身体力行。你所指出的问题,除了有关广西军务的问题朕已查办以外,其余各条都不免偏激,有失公允,或者是以偏概全。念你的初衷是为朝廷建议,朕也不加斥责。至于你说君主一有骄傲自满的念头,必然导致喜谀恶直,倒是说中了要害。朕知道自己德行尚薄,时刻反省自身的不足,若是因为臣子说了几句过当的话,便不听劝谏,以至于不能集思广益,那就是骄傲自满的萌芽。君主应当自省,臣子也当自勉,互相鞭策,才能治理好国家。
曾国藩犯上直谏,咸丰宽容不究,成就一段双赢的佳话。咸丰保持了从谏如流的贤君风范,曾国藩则在满朝文武中赢得了直言敢谏的名声。如果说这件事的赢家还有大小之分,那么曾国藩显然略胜咸丰一筹。此人连皇上的过错都敢评说,皇上也拿他无可奈何,他在官场中的地位,岂不是非常特殊了么?
据说,由于这件事情,咸丰对曾国藩怀恨终身,未能释怀。准确地说是又恨又怕,恼火几分,佩服几分,忌惮几分。
直言须向亲信求
在赛尚阿抵达广西之前,由于官军前线将领互相扯皮,咸丰只能寄望于派去掺沙子的乌兰泰提供真实可信的情报。乌兰泰跟皇上绝对同心同德,官军将领中唯有他对敌军的脱逃最为心焦。皇上跟他的密件往来透露了不少隐衷,乌兰泰深知皇上对他寄予厚望。这时官军在广西分散剿匪的压力已大大减轻,可以集中精力对付从武宣朝象州方向突围的金田农民军。乌兰泰急于报效朝廷,却苦于手下无兵。他向周天爵要来两百多人,加入向荣的追击行动。
四月十七日中午,乌兰泰率部离开武宣,探知敌军驻扎在庙旺墟,屡次攻打古城的官军营盘,未能得手。乌兰泰认为这是一个良机,可以从敌军后方发起攻击。但他行至距离庙旺墟还有十多里的新远时,得知古城营盘已被敌军攻破。乌兰泰催促所有部队一齐前进,行至牛栏塘,太平军闻风撤退,返回庙旺墟等处。
乌兰泰心想:古城军营的败兵,如果回到象州,城内人心必乱。我必须领兵先进象州,发布告示,叫百姓不要惊慌。
乌兰泰很快稳住了象州城,展开地图,考察敌军可能进兵的路线。如果敌军从象州城以东北上,最可能行走庙旺—寺村—中坪—罗秀—大乐一线。他们通过这些村庄之后,即可取道桐木,进入四排。此地北上桂林,就只有约二百里的路程了;敌军也可能朝东北方挺进,进入大瑶山的八排,那里的地势易守难攻,很难找到聚歼敌军的机会。
敌军继续北上,后果不堪设想。乌兰泰当即决断,必须拦头将敌军阻截在寺村以南。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乌兰泰手下只有二百人,再无兵力可派。只有取得向荣的支持,才能实施他的战略意图。他派出一名通信兵,飞马给向荣送信,请他设法部署兵力防守。
向荣未曾主动派兵去寺村设防,但他没有理由拒绝乌兰泰的请求。可是对手比官军行动快了一步。四月十九日早晨,乌兰泰接到探报,敌军已陆续开入寺村。向荣此时才开始动作,带兵从象州东门外驰赴罗秀、桐木一带堵截。乌兰泰为了构成夹击之势,催促秦定三拔营尾追。第二天,探知敌军仍驻寺村,顺带占领了附近的大井、白石等小村庄,显然是在征集补给。四月二十一日,敌军从寺村奔向中坪和百丈。
太平军现在的位置在象州城以东偏南。他们占据的百丈、新寨、中坪一带,都是傍山依险,可以作为根据地。不过,照乌兰泰的推测,这里地势虽然有利,可是粮米无多,敌军一定不会久留此地。
乌兰泰赶紧跟周天爵和向荣会商,桐木是东路的总汇之地,越过桐木,就到了修仁的石墙,是东路通往桂林的咽喉;罗秀则是西路通往桂林的咽喉,从这里途经塞沙、鹿寨和运江,一路可到省城。毫无疑问,桐木与罗秀是两个重地,必须派重兵列营拦截,才能抵御敌军的突围行动。
向荣重兵在握,主动要求扎营桐木,控制北路,秦定三的黔军则在南路看守。四月二十七日上午,太平军从鳌村和马鞍山分七路进兵,攻击贵州三镇营盘。总兵重纶认为,与其出营应敌,不如坐守防御。将领们一致同意,令各营部署兵力打防御战。官军用九节大炮瞄准敌军,等到太平军逼近,开炮轰击,将太平军前锋几十人全部炸死。太平军受创撤退,稍作休整,发起第二轮攻击。由于连续遭到炮击,太平军失去了进攻力量,撤兵回营,双方形成对峙局面。
乌兰泰身在象州,密切关注着太平军的动向。几天后,他接到一份密旨,拆开一看,皇上向他提出了一大堆问题。乌兰泰感慨不已,皇上年少,竟一心扑在国事上,为广西战事呕心沥血。他把前线奏报一份份对照着看,心里仍有许多疑问解不开。乌兰泰好一阵内疚,深感没有尽到为臣的本分。皇上如此伤神,都怪前线臣子提供情报太少。
咸丰远在北京,还在研究秦定三、周凤岐等总兵抗命不遵的真实原因。他向乌兰泰掏出了肺腑之言。周天爵说向荣包庇儿子向继雄,以致部队不服,不肯卖力,是否属实?博春与和春统带的湖南兵,为什么时历三月,并无一战?周天爵素来敢讲真话,应该不会诬陷向荣。可是向荣奋勇争先也是人所共知啊。如今连徐广缙也参劾向荣推诿责任,观望不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朕对秦定三缺乏了解,乌兰泰啊,你刚到军营,用不着维护任何人。这些官员为什么不和,你要亲自访察清楚,找出真相。是不是周天爵不善驭众,致失兵心?或者是向荣与秦定三等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打仗观望不前?查明之后,据实密陈,不要掩饰。赛尚阿未到以前,你要仰体朕意,调和诸将,使之尽释前嫌,共图决胜。朕对你了解最深,知你素来沉毅,一定会不负委任。这是密旨交查的事情,千万不可泄漏!勉之慎之。
咸丰的难处在这封密信中透露无遗。他对向荣已有疑心,但他不想公开流露。他想把余万清调往广西,可是骆秉章未必愿意放人。湖南的永州和郴州的确需要高度戒备,还要防止湖南土匪接应广西,余万清一时确实走不开。所以,在问题查实之前,咸丰还得依靠向荣。
钦差肚量不如皇上
广西官军在象州以东与拜上帝会胶着时,新任钦差大臣赛尚阿刚刚进入湖北。他奉到谕旨,不得不预先筹划广西的战事。但他既非神仙,也非军事奇才,不可能比前线将领考虑得更为周全。他的复奏毫无新意,只是重复周天爵和乌兰泰的看法,认定拜上帝会为主要敌手,只要把此敌歼除,再去攻剿余匪,就能势如破竹。
赛尚阿于五月四日抵达湖北应山县境,接到周天爵的信函,得知自己将要面临的对手十分顽强,不由得有些心虚。他想,官军在广西打得如此艰难,如果不大量增兵,我一个文官,去了又有何用?他统计了一下,朝廷前后向广西调派的兵力,只有一万五千名。已经开到前线的部队,投入实战以后,战斗力并非很强;续调未到的兵力,应该还在途中,即便开到广西,还是不够调配。于是他连忙向皇帝请求增调二千名湖北兵为他撑腰。
赛尚阿的请求令咸丰颇为不快。他对祁俊藻说:“古人用兵,有人以多胜少,也有人以少胜多。官军的战斗力在于团结,要靠统兵大员指挥得当,如果都像秦定三等人那样,兵力再多又有什么用?叫赛尚阿不要一味强调兵少,官军的恶习要靠他铲除,必须号令严明,信赏必罚,才能迅速殄除丑类。朕这一次就给他壮壮胆,叫程矞采和龚裕在湖北各营内挑选精兵二千名,赶赴广西军营,听候调遣。”
咸丰顿了一顿,问道:“赛尚阿要骆秉章把前任秀水知县江忠源派往广西,只说他以前因为湖南匪徒滋事,团练颇有成效。此人还有些什么才干?”
“回皇上,其实这人还是微臣推荐给赛尚阿的。”
“哦?你这个大学士,又如何识得一个浙江的知县?”
“回皇上,微臣并不识得,乃是内阁中书左宗植向微臣举荐。左宗植是湖南人,熟知江忠源,说此人颇有军事才干,足以对付逆匪。他担心赛尚阿身边无人辅佐,特意推荐此人。”
咸丰道:“既是如此,朕便准了赛尚阿所请。”
赛尚阿五月九日渡过长江,行抵武昌,兼程前进。朝廷所调的四川官兵,已有部分赶到武昌,赛尚阿令他们陆续从水路行军。他自己与达洪阿、巴清德分别从陆路前进。
赛钦差离了湖北,很快进入湖南。他所带的文武官员,多达上百人。如此庞大的钦差队伍,令沿途地方接应不暇,接待的规格不免简陋一些。赛钦差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他那帮手下在京城舒适惯了,又想借跟随赛大人出差之机捞点油水,结果到湖南一看,食宿有所不周,油水也不大,于是对湖南州县的接待牢骚满腹。
钦差的大队人马刚到洞庭湖畔,总管便向钦差报告:“大人,地方官员的招待,比北方各省寒酸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