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广西奇闻 - 湘军为什么这么牛 - 王纪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7章广西奇闻

广西民谣:

强如狼,弱如羊,扶弱锄强张嘉祥。

第一号中央文件

对于咸丰登基前后广西爆发的武装造反,咸丰的儿子同治皇帝后来有所总结。按照他的说法,这场大规模的动乱始于道光三十年(1850),也就是咸丰皇帝刚刚接手皇位的这个年份。其实在此之前,广西的盗抢杀官现象已经相当严重,只是官府不敢上报,致使朝廷直到道光三十年才接到明确的奏报。于是官方的文件都统一于这一时间口径。

咸丰接到有关广西匪情的迟来的报告,也许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究竟有多么严重。即便他感到了某种恐慌,他也会表现得颇为镇定。他历来遇事不慌。他有父皇看好的可贵品质:沉稳。

当他的身份还是四皇子奕詝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忍耐。老师杜受田教他韬光养晦,增强了他内敛的天性。深宫内廷中发生的所有不愉快,包括跟六弟奕訢争强斗胜,他始终以平静的外表掩饰内心的波澜。登基以后,他总是把朝政时局引起的情绪强压在心里。

长久的内敛,导致这个年轻人体弱多病,面色发黄。他有气恼,有愤恨,有恐惧,有牢骚,但很少发作出来。他拼命地压抑自己,结果弄得身子骨非常虚弱。不论多么好的太医,哪怕是华佗再世,扁鹊转生,也无法给年轻的皇帝解除亚健康状态。想来想去,只能劝他喝鹿血。于是宫廷里养了一百几十头鹿,每天令人取血给皇帝进补。

然而咸丰的痼疾是无法治愈的,他的忧患注定没有止境。当他手持广西送来的战报时,他登上皇位之后才不过四个月啊。这份战报至少传达了一个信息:内战的火焰已在湿热的南方燃起,西洋的夷人已不是唯一令他头痛的问题。

根据广西巡抚郑祖琛的奏报,咸丰很快对南方的局势有了大致的了解。广西的贼情非同小可。郑祖琛真是胆大包天,居然长期对贼情隐瞒不报!广西全省几乎都有会党活动,他怎么敢拖到现在才奏报朝廷?

咸丰盯着广西地图,对照奏疏察看。广西中部的柳州一地,周边都有反贼。柳州本地有陈东兴和陈亚贵一伙,柳州西北面一百多里处的庆远有张家幅和钟亚春一伙,柳州东南约一百里处的象州有个区振祖,象州以南约一百里处的武宣有梁亚九和刘官生,武宣东南方约一百里处的浔州有个谢江殿,而在柳州东北方约两百里处的平乐也有一伙盗匪。这些盗匪“分散肆扰”,其中以柳州的陈亚贵一股最为厉害。

咸丰看得一阵头晕。父皇移交的江山真是不平静啊。他老人家不许臣子们报告贼情,讳疾忌医,那些奴才乐得报喜不报忧。咸丰嘴里不说,心里感慨万分。看来,朕要振作精神,把父皇留下的烂摊子拾掇一遍。多喝几碗鹿血滋补身子,一定不能倒下,一定不能慌张,一定要忍耐、忍耐再忍耐。前朝的勋臣们或许不是无能,而是畏惧父皇。朕要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朕还要加紧网罗人才。曾国藩说得对,必要时不惜打破人事制度的条条框框,也顾不得自己的好恶了。哪怕臣子顶撞,朕也要把怒气强咽下去。

道光三十年五月十九日,西历1850年6月28日,弈詝就广西武装造反事件,给广西巡抚郑祖琛发了一道上谕。这道上谕,可以视为清廷针对广西会党造反下发的第一号中央文件。

由于清廷情报系统在全国处于瘫痪状态,加上官员有意的蒙骗和欺瞒,广西的官府甚至没有告诉皇帝,清廷在广西的真正对手究竟是何方神圣。咸丰在这份文件里没有提到洪秀全一党的名字,显然朝廷还不知道这帮大对头的存在。

后人读了这份文件,可以看出满清行政体系的一大堆问题。

第一大问题,满清官员的政治嗅觉非常迟钝。其实在这时候,广西柳州东南方向的山水之间,冯云山等人正在秘密酝酿咸丰年间最大的一场军政风暴,很难想象一个稍微敬业的官僚体系,会对洪秀全这位朋友主持的农民运动筹备工作毫无察觉。但事实上郑祖琛的班子就是如此缺乏效率,他们的确不知道治下有个拜上帝会正在蓬勃发展,即将公开对抗他们的权势。因此,他们没有向北京提供这方面的任何情报。

第二大问题,广西的官府在故意掩盖矛盾。应该说,广西官场中并非无人察觉拜上帝会的危险性。桂平县的代理知县李孟群,就对这个宗教组织有所警觉,并且有意将祸端消弭于未发之前。但是他官职太小,人微言轻,他的主张被广西第一高官郑祖琛当作杞人忧天,一手压下来了。

李孟群此时年方二十,血气方刚,正是新皇帝很想在宦海中寻觅的合格官员。他对拜上帝会的警觉发生在三年以前。

冯云山曾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被桂平县的官府逮捕下狱。当时的桂平代理知县就是李孟群。他对冯云山这个在本地客家人中非常吃香的外来人起了疑心,想查一查他是否有什么不法行径。实施逮捕时,衙役们搜出了十九本名册,上面登记了拜上帝会追随者的姓名。李孟群看到了冯云山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建议郑祖琛立即将他正法。郑巡抚却有不同的看法。他一心向佛,脾气温和,害怕暴力,担心杀了冯云山会引起事端。他下令释放这位外来客。李孟群叹道:“这无异于放虎归山啊!”他虽不情愿,却无奈地执行了命令。

李孟群和郑祖琛代表着广西官员的两个极端。当一省局势完全失控的时候,李孟群对付造反武装决不手软,但他未在决策层,无法挽回官军的败局。他的政治嗅觉非常灵敏,行动也很果决。后来的事实说明,如果郑祖琛采纳了他的建议,也许桂平县境内还会有人起事反清,但会不会建立太平天国,就很值得怀疑了。

李孟群不仅善于识别造反派,而且由于进士出身,少年得意于官场,对朝廷十分忠心。他的父亲李卿毂是一名中级官僚,没少给他灌输忠君报国的儒家理念。特别难得的是,这个来自河南光州的年轻人虽然身居文官之位,却有军人的气概,领兵作战毫无畏惧,很快就让年纪跟他相当的新皇帝对他有了一些印象。

第一号文件暴露的第三大问题,是咸丰小子在政治上的稚嫩。咸丰在初登皇位的时候,还固守着祖制中的若干教条,不肯轻易饶恕逆党中人,不懂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来镇压造反派。他在上谕中指出:广西布政使劳崇光在道光二十九年勉强招安造反头目张嘉祥,是一个失策的举措。此人单人匹马投靠朝廷,部众没有跟随他来吃皇粮,而是“四散勾结”,造成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态势。

咸丰的思维仍然没有摆脱老套。他虽然很想启用新的人才,但他的思想解放有限,还不能接纳一名投降的叛逆。他对劳崇光的做法颇为不满。他想,一个反贼,把他的部队打垮,把他抓起来处死就行了,何必急于招安?难道我大清缺少人才,还要靠这个目无法纪的贼头出力?

其实,犯错误的人不是劳崇光,而是咸丰自己。他不了解张嘉祥,也不懂得招安此人的重要性。直到几年以后,咸丰才不得不承认,劳崇光招降此人,为清廷办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张嘉祥不仅成了一名忠心于朝廷的大将,而且他接受招安并受到朝廷重用的事实,起了瓦解敌对阵营的垂范作用。

如果咸丰亲眼见过张嘉祥,也许会改变一点看法。张嘉祥毫无贼相,面目美秀,神情文雅,举止谦恭,如同书生。他属于外表和行事风格相冲突的类型。一副儒相掩藏了侠肝义胆和放荡不羁。

新皇帝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也是情有可原。他对两个情况估计不足。第一,广西官军确实打不过张嘉祥这股土匪;第二,当时的官军真还是缺乏张嘉祥这样的人才。咸丰尽管头脑精明,但由于情报不足,消息不灵,未能知己知彼,在这个问题上错怪了劳崇光。

张嘉祥又称张家祥,广东肇庆府高要县人。家里穷得养不活他,他十五岁那年从广东老家来到广西贵县,投靠叔父。道光年间,广东人跑到广西实现抱负,其中最著名的人物是洪秀全与冯云山,张嘉祥也是其中之一。

这个少年人生性落拓不羁,爱玩好赌,就是不肯出力做工。叔父给他找了个地方打工,他哪里肯受约束,很快就被雇主辞退。他整天跟一帮小太保混在一起。同伴遭到土豪的刁难,他去打抱不平。不是吵架起哄而已,而是动真格的,拔刀相助,暴力杀人。

到此为止,张嘉祥还只是一名小混混。他斗不过土豪,备受其辱。于是发誓报复,走上了强盗的亡命之路。他邀集同伙,绑架一位牛皮商人六岁的儿子,得到一百两银子的赎金。这是他步入绿林后挖到的第一桶金。

天地会最喜欢张嘉祥这样的年轻人,视之为天生的合作伙伴。几名会众找他结拜兄弟,推举他主持“义堂”。张嘉祥说:“要我当头,就要劫富济贫。”他们的活动,除了抢劫打单,就是绑架勒索。由于组织不够严密,遭到官府打击,他率领余部二十九人进入钦州境内的万山,投奔了一名山寨大王。

盗匪们称山大王为老大,其余头目则以兄弟相称,依次为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n。老大一见新来的小张,哟,这是个白面书生嘛,还能仗义杀人?太难得了。想了几天,决定把女儿嫁给他。可是山大王的宝贝女儿嫌小张出身微贱,死也不嫁。山大王又打算把他提拔为老二,无奈手下又不同意。

众兄弟看不起小张,但还得给老大一点面子,议来议去,同意他做老幺。老幺排名第十位,也就是头目中的最后一位。

山匪排座次,也要论才干。才大居前,才小居后。评判才干的标准,当然不是文化考试,要看杀人越货是否利索,上缴的财物是否丰盛。

大家很快发现,让小张做老幺,没有体现以才任职的原则。每次出勤抢劫,张嘉祥的收获总是比别人多一倍;每次抗拒官军,张嘉祥总是打胜仗,众首领无不惊服。

有一天,山中缺粮了。山大王有令:去越南边境“借粮”!

“借粮”的潜台词自然是抢粮,如同“嫖宿”的潜台词可以是对幼女的强奸。可是越南人也不示弱,偏不肯“借”,赶着一群大象来抵抗。盗匪骑马,哪里是大象的对手,只得落荒而逃。张嘉祥没有逃。他知道,一物降一物,大象也有克星。他令手下捉来几百只老鼠。第二天再战,匪众将老鼠扔在地上。老鼠纵横跳踉,大象居然吓得不敢动弹。小张大获全胜,肆掠而归。

不久,老大病死,群盗推举小张做老大,自行纠正狗眼看人低的错误,也算是为小张平了反。这一年,张嘉祥十八岁。

张嘉祥手下有一万兵力。他用兵法约束部众,约法三章:凡是打劫官员和商贾,不准杀人;抢得的财货,必须留还十分之一,给被害人经商做资本;抢了官员和百姓,还要发给路费。

广西米价腾贵,地主、奸商乘机囤积居奇,抬高米价,贫苦百姓生计维艰。张嘉祥实践了“劫富济贫”的主张。他的话说得很明白:“上等之人欠我钱,中等之人得觉眠,下等之人跟我去,好过租牛耕瘦田。”

张嘉祥连中产阶级都不去打扰,让人家能睡安稳觉,自然会赢得“侠盗”的美誉。为了严格控制打劫的对象,他用严格的纪律约束部下。他跟其他的强盗就是不一样。富豪拿出钱来,就能免于一劫。中产者他不闻不问。没钱的人,更是秋毫无犯。他真正做到了“杀官留民,劫富济贫”。部下偶然把抢劫对象扩大化,一经查实,他会砍下违规者的脑袋。

下等之人就是贫苦农民,跟着他就有温饱,于是纷纷加入张家军。张嘉祥领着他们四处打单抢劫。民谣唱道:强如狼,弱如羊,扶弱锄强张嘉祥。

张嘉祥为盗而不为民众所畏惧,反而受到普遍的欢迎,广西的官员就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官军征讨山匪,山中仓促之间找不到武器,小张叫人砍下竹竿抵抗。匪众都很纳闷:竹竿怎能对抗金属的兵器?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跟官军交手之后,竹竿被钢刀一点点削去。交战越久,竹竿的尖头削得越锐利,只要刺中敌人,不死即伤。匪众们很快就用得得心应手,又获大捷。

张嘉祥优待俘虏。山匪抓到官兵,张嘉祥都以礼相待,好言安慰,然后释放。叫他们给官府带信,陈述自己不得已跻身绿林的苦衷。他保证,只要官府能够赦宥,他愿出力效死。可是,他没有遇到劳崇光这样有胆识的官员,所以只好继续在山上落草。

张嘉祥做了十年山大王。道光二十九年(1849),张嘉祥二十八岁。他率领一千多人下山,来到贵县。此地“五方杂处,良歹不分,奸宄易藏”,天地会动不动就召集民众烧香拜会。他学着官府的派头,公然在覃塘圩张贴告示,招兵买马。四五月间,他联合其他会众,抢掠南宁府的左江、柳州府的右江和桂林府的漓江等处。他的部众都用红布包头,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帜。他有枪有炮,还有骑兵。

拜上帝会网罗人才,想把小张也收到上帝的旗帜之下,派人来请。张嘉祥说:“我当盗匪,是不得已的事情,怎能跟随叛贼去造反!”

浔州府的文武官员率部会剿张嘉祥。张嘉祥从覃塘转移到甘塘,在此与官军遭遇,击毙清军参将段炳南,气势更加嚣张。

正在此时,劳崇光带领团练亲临剿匪前线。他发现,贼匪控制了河道,左江镇总兵盛筠竟然束手无策。官员行走水路,哪怕派水军护送,还是冲不过贼卡。走水路的商旅更是提心吊胆,竟然委托张嘉祥护送。张嘉祥并非奉了官府之令,但他居然连官员也肯护送,有些官员索性请他做保镖。

临桂人朱琦对劳崇光说:“劳公,常言道:盗亦有道。张嘉祥跟别的贼匪不是一路。听说他早就有心归顺朝廷,何不将他招安?”

劳崇光说:“这是好事,就请朱公试探一下,如何?”

朱琦做过朝廷的言官,以直言敢谏而著称,此时正在家乡办团练,跟劳大人一起剿匪。他非常欣赏张嘉祥的侠盗作风,写了一封招降信,派人送到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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