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画堂寒深恨因谁
第六章
画堂寒深恨因谁
雪信坐着想了一个晚上,面前摊着描了一夜也没描成的绣稿,还有点不相信河东侯已离开了。
她爹那么舍不得她,捧着怕摔捂着怕化,恨不能把缺位了十几年的疼爱一朝一夕间都补给她。他明明知道高献之不便得手却贼心不死,却还是同意她留下了,是他对自己立在高献之书房里的那柄短刀有信心,还是笃信天威浩荡抬出皇上来能吓阻高献之?还是对自己布的城防满有把握,打一个铁笼子,把要紧之物放进去,就可以让觊觎之人下手不得了?笼子根本算不上结实,何况笼子整个儿到了心怀鬼胎的人手里呢?
是啊,是她自己提议留下来的,可是她的倚仗走了,高承钧也不见人,她也有些胆怯。她不但要保护自己,还要尽量保护那些保着她的人也都好好的。既要保着大家好好的,那她必须要想出办法对高献之做点什么。
她瞥了鹦鹉一眼,从今日起,这间院子是自己的城池了,就容不得这个细作监督着她了。她召来婢女,命她们用红线缠住鹦鹉的嘴,拎到灶间去。
“每日喂食喂水时才许解开红线片刻,若它不服,就拔了毛做成鹦鹉汤,喂我的白儿。”她这算把细作软禁起来,暂不打算加害。
鹦鹉果然是比寻常活物聪明,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雪信的话,吓得毛羽耸立,乖乖被封了嘴。
婢女提着鹦鹉出去一趟,拎着一只笼子回来了,笼子里是活蹦乱跳的两只白兔:“郡主,灶间门边放着这两只小兔子。”
大概是河东侯还记得吃了她的兔子,弄了两只送回来,临行匆忙,不及知会吧。
红眼睛白绒毛,两只耳朵软顺地搭在背上,小嘴一开一拢,两颗门牙切割菜叶,一刻不停。只要是没有杂毛的白兔子,这只和那只都差不多,要不是早上亲眼见过死兔子,说这就是以前那两只她们也信。
雪信找了一红一蓝两条丝帕,剪了布条,分别系在两只兔子的耳朵根上。婢女们立马给两只兔子起了名字:“小红抢小蓝的菜叶吃呢,小蓝不和小红抢,看着小红吃。像郡主和姑爷。”婢女们逗弄兔子,居然欢笑起来。
雪信听着心里不畅快,待要训斥她们几句,又想想接下来的日子,她们是要与她同心协力、相依为命的,也就把头别开,随她们去了。
倒是太平了几天,鹦鹉不叫,高献之也不来。只是雪信坐在严防死守的院子里,形同坐牢。每日换了婢女给她从高家伙房端来三餐,大概女孩子走得慢,没有河东侯送来的餐食热气腾腾,她也不怪她们,还叫她们坐下来一起吃,吃完了再讲讲从伙房听到些什么。
婢女们说:“听说……姑爷不回府过年了。”
雪信瞥了眼案上的兔笼,小红比小蓝圆了一圈。小红还在抢小蓝的菜叶,小蓝干脆躲到一边去了。她从小红嘴里扯下菜叶,塞到小蓝嘴边,说道:“不吃,你还想死在外面吗?”又觉失言,干脆只是把菜叶往兔子牙齿间又一送。
秀奴来了,来之前大概是受了桑晴晴的千叮万嘱,对她的职责很有自知之明,她必须是郡主的玩伴、跟班,又是眼目,还是护卫,不是来吃闲饭的。她主动替下婢女们外出领取餐饭的活儿,屋子里太静时,她还负责说笑话给雪信解闷。但她们毕竟不是无话不说的闺中姐妹,与曲尘疏离后,雪信对闺中姐妹这回事也是没什么好评,也就没那么多话好与秀奴聊。
话聊完了,她从小就赖以度日的香又不让碰,剩下不多的杂事秀奴和两个婢女又有说有笑地抢着做完了,似乎那些仅有的轻松琐事也是肥差美缺。
雪信只能袖手端坐,抱抱狗,看看兔子,还煮了几回茶,可惜秀奴和婢女们爱香滑的肉粥胜于涩苦的茶汤,她一个人饮茶,喝到胃痛,觉得没意思。还想下棋,可是秀奴和婢女都不会弈术,她只能自己和自己下,先执黑落子,然后把黑子的套路忘光,捏着白子设套布局,如此反复,她头昏脑涨。找几本书看吧,又尽是曲词歌赋,不然就是女德女训,这是谁给列的陪嫁书单,等她回到安城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打一顿,为什么不给她找几本史书,她也好临时抱佛脚,翻翻有什么阴谋诡计好用。
总之,打发无聊的勾当越做越无聊,她也不是个能忍耐无聊的人。但与恶心比,她宁可无聊。
寄娘来了,被院外把守的侍卫拦下,又经过院中扫雪的婢女通传,登堂入室。雪信正把手摊开在阳光下数着数,看数到第几个数,阳光与阴影之间的分界线会从手指的第二个指节移到第一个指节。
有个还不算恶心的外人来了,她精神稍振。
“高节度使让我来与郡主说,明日除夕家宴,请郡主好好装扮。”寄娘垂首低眉。
雪信把手掌收起来,认真问道:“河东侯才走没几日,难道是中途折回,打算在龟兹过年?”
“侯爷没有捎信来说要回来过年。”寄娘欠身回答。
“那承钧是不是明日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雪信又问,带了一点逼人的意思。
“大公子还在催粮途中,明日也赶不回来。军机大事,耽误不得,还望郡主谅解。”寄娘还是不温不火。
雪信冷哼了声,道:“我爹不在,我未来的夫君也不在,高家就没有我该敷衍的人。我还没过高家的门,不是一家人,不吃一家饭。明日我们还是就在院子凑合凑合吧。”
她并不是与寄娘商量,是一锤定音,若是还敢继续对她啰唆,她会把眼眉立起来训斥。真是烦闷了好几日,训训人也好。但寄娘站起来行礼告辞了。雪信看她忧心忡忡的模样,莫名其妙的,也许是担心有辱使命,在高献之那头不好交代吧。
制裁隔天就到了。
除夕当日,秀奴去高家伙房领雪信的早点,厨娘一脸木然:“上头说了,郡主的饮食不用特意准备,高家的主人们吃什么,郡主就吃什么。这里有茴香牛肉汤饼,有油炸肉饼,你们自己看着领吧。”
秀奴空手回来,雪信说:“那你就挑你爱吃的领吧,我不能不吃,你们也不能陪我饿着。”她素来忍受不了葱蒜油烟的荤气,身边婢女的饮食也跟着清淡,不让人把荤气带进她的屋子,可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倔的。
秀奴领了四人份的饮食回来,放在自家院子小厨房里。婢女仔细地把汤饼里的茴香、葱叶、牛肉片挑出来,沥去汤水,用温水把面片洗了又洗,端给雪信。倒不是雪信刻意矫情,习惯茹素之人肠胃受不了荤腥,得把油腻洗去才好。
雪信捏着鼻子,吃到一半,在漱盂里吐了个干净,几乎连前一晚吃的都吐了出来。吐得简直连元神都颠出来了,还是拿丁香、珍珠、青盐配的揩齿散擦了牙,用茉莉花露漱了口,又取了几个佛手切开晾在屋里,才定下神。她这才恨起自己的鼻子来,若是嗅觉味觉庸钝一些,如何不能将就?
早上饿了一顿,午饭接着饿。
秀奴去伙房领餐,这回厨娘说:“上头说了,已经给郡主安排好了饮食,以后不归我们伙房管。”
不仅没有准备雪信的饮食,连她院外的侍卫们也吃不上饭了。这些侍卫刚来时是到了点就去高家的侍卫房吃大锅饭,后来嫌隙日增,为免摩擦,河东侯也是安排了两个面善和气的按时去领饭。
这一日,这两人到了侍卫房门口,人家没让他们进去。
“不就是请我去吃个年夜饭吗,我不去,就饿起我的人来了。”雪信鄙夷道。她不是没有挨过饿,只是眼前这顿饿的居心让人恶心。
秀奴说:“不管是谁,都没道理饿着郡主,我找他们理论去。”
雪信一抬手把秀奴拦下了:“我是客,客随主便。人家说得明明白白,请我去赴家宴,客不随主便,主人不招待也是正理,就算哪天他把我们赶到大街上,我们也不需要与他理论。”
秀奴眼巴巴道:“你不是皇上赐婚给高承钧的妻子吗?怎么不是高家的主人?他们怎么能不给主人吃饭!”
“高承钧还做不了高家的主人,我还做不了高承钧的妻子啊。”雪信似笑非笑。
一个小婢女气呼呼地插嘴:“不吃就不吃,以为饿得死我?”她说到一半,生气又转成了可怜,“只是白儿和小红小蓝也没吃的了。”
兔笼里菜叶还有寥寥两三片,但狗食盆早空了,白儿隔一会儿就去看看自己的饭碗,蹲在碗边哼哼唧唧。
“饿是饿得死的,只是这样就被饿死了,也太没出息了。”雪信两顿没吃,只灌了几口热茶,腹内空空,肠胃绞痛。她一个人饿着事小,一大拨人跟着她饿,就是她没出息了。
她开箱柜,取了几块银子,包在手绢里递给秀奴:“你能不能再替我跑一次,带两个侍卫,到街上采买些吃的回来?我们不吃高家的粮食也好,省得与他们打交道。为长久计,干脆再采买些米面,在院子里自煮自吃。”
秀奴舒了口气,称善连连,去了不多时,悻悻而回,说:“他们说,要谨遵河东侯临行时的嘱托,郡主不得私自出府,郡主身边的人也不准出去,免得胡乱带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郡主吃坏了,他们承担不起责任。不过,侍卫队长说他晚上再带两个兄弟潜出去试试。”
如今比的就是谁更能冠冕堂皇地耍无赖。
雪信走到堂外,询问侍立在檐下的队长:“你看高府的守卫,有几分把握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