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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鹦鹉前头不敢言

第五章

鹦鹉前头不敢言

雪信扬声唤婢女:“去把高承钧找来。”

婢女小心回道:“姑爷被高节度使的人叫走了,说是军情紧急,又去催粮了。”

婢女话音刚落,雪信抓起茶碗就要摔,手在半空停了,终于还是幽幽地摆回去,抱怨道:“还说别动茶炉,他来收拾的。”

婢女忍不住想逗一句,但雪信平日里虽不苛待她们,却也是不苟言笑的,从来没听过她认真打趣,也不敢多言。

“河东侯呢?”雪信又问,“也催粮去了?”

“侯爷听说姑爷走了,找高节度使吵架去了。吩咐让郡主不要动茶炉,他来收拾。”婢女也不知道该笑还是作个哭丧脸。

“都去吧。”雪信打发了婢女,抱着膝盖,又盯起多宝格中的水晶瓶来。

就算找来老鼠,她要怎么试呢?喂老鼠吃毒食是很容易,但试出了剂量,如何给高献之下毒呢?她自己是不行的,她从来不进庖厨之地,进了准让人疑心。她的两个婢女也没有这个胆气,做不好反而露了相。父亲倒是天天跑高府的伙房,但她又不放心,谁叫他也太显眼了,肯定是被高献之的人盯住的,还没下手就被捉了。

要不还是从她最擅长的香入手?高献之眼下不让她碰香料,可他家的厅堂上,他姬妾们的卧房中,都是用香的,倒还有手脚可做。

雪信的眼光移向那个大箱子,她只顾专心考虑蛇毒的用处,几乎忘记了这里还有她最可心的东西呢。她走过去,掀开箱子。

香料是精心封装起来的,多而稀松的装在密合的锡罐中,名贵的储在银盒里。西域人也爱瓷器和琉璃,但轻盈薄脆的质地经不起马背上的颠簸,还是金银铜锡的器物保值又经摔。如此铜墙铁壁层层束缚,香气还是关不住,得一丝缝隙就扭摆着钻出来,萦绕飘摇。

雪信从银盒中拣出一粒乳香丢入口中,树胶颇韧,一股甜凉从舌尖蹿起漾开。乳香是乳香树的树脂,滴如圆珠状为上品,落到地上凝成扁扁的一片则称作塌香,是掺了沙土的末品。这大概是她尝过的乳香中品质最好的吧,可以当糖豆吃,也能代替鸡舌香使人上殿口吐兰麝。她又找到装沉香的锦盒,黑如玄铁的一个疙瘩,拳头大小,树身木质几乎消殆干净,未加焚爇已使人如坐蕊花深处。在箱子角落,她还找到了另一个锦盒,盛着纯金质地的香盒,盒身上以细如芝麻的小颗黄金炸珠堆出了盘旋不绝的锦纹,簇拥在花纹中心的是蓝宝石,盒中则是十数枚贴裹金箔的香丸。

这都是她久违了的香料,她的爱物和玩物。她决心把毒杀高献之的计划搁到一边,先专心玩上片刻。

窗下几案上的铜香炉婢女每日都会擦拭,早抹去了油脂气味;茶炉烧过的炭灰她也教婢女取水调和了,滤除大块炭核,倒入绢袋沥干摊晒,制成极细腻的炉灰,每日埋一块热炭进去养着香炉和炉灰。

移过香炉,掀开蹲着金狻猊的盖子,用铜箸拨开一层灰,隔着余灰,手探近了试试香炭的温烫,又将灰往回推了薄薄一层,换香灰押在灰上轻轻剜了个窝,香丸正好坐上去。该是用薄玉片银叶片衬着烧的,只是急切间雪信顾不得去翻找这小零碎了。

手还没生,她拨弄的灰层刚刚好,烤出香丸最大的香气,却不出焦糊味。闭合双眼,香气拂入雪信鼻端时,默默咂摸它的细微末节,解析合成它需要的香料,分别如何炮制。上好的合香自是不能让人闻出琐琐碎碎的构成的,像画师调好的新色,是均匀统一的,也是新的,不是一碟子黏糊糊这里一小堆青那里一撮黄,调好的新色是不露调制所用矿粉的本来面目的,但老手一见其色还是讲得出用了多少石青和雄黄。

雪信在虚空里抓住一缕香气,一会儿把它当作一块布,抽剥经线和纬线,一会儿又当作一只口袋,从里头掏出一种种香料的名字,摆在身周,满满当当一圈。

正乐不可言中,忽听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喊:“走水了!走水了!”还怪模怪样不像人声。她回神,抬头看见了炭盆斜上方的鹦鹉架。鹦鹉离开了站立的横杆扑翅欲飞,脚上的链子把它扯住了,它便挂着链子拖着架子忽左忽右扑腾冲突,鸟嘴里不断冒出人言:“走水了!走水了!”

白儿蹿到鹦鹉架下,冲着鹦鹉猛吠。

婢女们冲进来,没见明火燎了什么,都跑去鹦鹉架下,却也不敢伸手捏住乱扑的疯鸟。

当初来的时候鹦鹉就在了,婢女们给它添水喂食,试着教它说话,它从未回答或学舌,她们都以为它根本不会说话呢,哪里知道今朝突然没命地喊起来。

不止是雪信这边的院子人仰马翻,整个高家都沸沸腾腾起来。但凡挂了鹦鹉架的厅室,鹦鹉都在乱蹦乱扑,尖叫“走水了!走水了!”。

屋外的人抄起个盆碗从檐下大缸里舀满水,冲进房中,却找不见火起之处,鹦鹉们兀自还在叫嚷不休,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让鸟儿安静下来。

正在书房连吵带打激战正酣的高献之与河东侯也停了下来。高献之挥退了冲进来的侍卫,笑了出来,对河东侯得意道:“果然被我抓住了。”

书房也有鹦鹉,也在发出火警,试图拖着鹦鹉架飞逃,却怎么也不成功。河东侯望着那只鸟,虽没闹明白出了什么事,但从高献之的神色看,一定有什么对己方不利的事发生了。

高献之招呼上河东侯,大步流星出了书房,召集一小队侍卫,直往雪信所居的院子走去。杂乱的脚步声咄咄逼近,高献之一进房就直扑铜香炉,指着让侍卫端到院中,又命门窗大开。冷风灌进来,卷走了室内的香气,雪信和婢女们打起了哆嗦。鹦鹉立时不吵了,飞回架子上站好,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门窗又被关好,棉帘子放下。高献之打量起这间雪信日常起居的屋子,也很高兴逮住了个机会闯进来看看。他吸吸鼻子,很快就发现了盛满香料还敞着盖的箱子。他踱过去,信手打开几个罐子盒子,欣赏完了香料,才游刃有余道:“我知道郡主的爱好,但我们不是也约好了,成婚之后才能玩的吗?”

雪信面无表情,规则是高献之定的,偷藏香料被捉贼捉赃,她也只好硬着头皮扛下。在她听来,“成婚之后”四个字吐出来是那么的别有用心,似乎故意撇掉了一个人。

“真的吗?什么时候约定的,我怎么不知道?我喜欢的东西手里短缺,还不许朋友给我送些?”她也尽心竭力地扮无辜。

高献之确实只是在行动上阻碍她得到香料,从未提到过现在不许,更没对外宣布过。以她的身份,秀奴代表桑晴晴来巴结她,礼物中有香料也不足为奇。她收下香料随兴把玩,更是情理之中。

“既然郡主要个明示,那我说,我高家的妻妾,每月按例发放胭脂头油,就是不许私下熏香。其实我高某人从来不是严苛之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得了我高兴的,香料还是会有的。”高献之得寸进尺,说得又露骨了些。

一旁的河东侯早在高献之带人冲撞进闺女的屋子时就暴躁了,现下听了高献之这通图穷匕见的话,手就要往腰间的刀柄上摸去。雪信及时起身走到河东侯面前,拿自己的背挡住了。

“既然高节度使家里有规矩,不许私下玩香,我们客随主便,不玩也就是了。总不至于为个无伤大雅的小癖好,闹得主人家不太平,别说承钧回来要恼我,皇上知道了也是会责备我的。”雪信梗着脖子把故意被省掉的那个人加了进来,又搬出皇上撑腰,终于让一切看起来像点话。

看得出,再进一分河东侯就要拔刀玩命了,高献之占尽天时地利也要忌惮,他就势和缓道:“那就难为郡主再忍耐几日,这箱香料我就先替你保管了,待新宅落成一并搬过去也就是了。”他一摆手,侍卫们就上来抬走了箱子。生怕雪信还有私藏,他又命人把余下的箱子统统打开。

雪信生怕她爹受不了这份羞辱,再替她出头,打得没有转圜余地,反而坏了大事,于是抢先发话,命婢女们将屋中箱柜全部打开,所收纳之物统统翻开放到地上。

她走过去抓起一个多层妆匣,揭起一层兜底翻转,玉梳与头油瓶摔在地上崩裂了,油星四溅,油脂里带着沉香调韵。又揭起一层一摔,胭脂膏与紫蝶粉的瓷罐成了碎片,蔷薇与檀香的气息从粉雾中升起。她把剩下的一层往下一掼,钗环滚了出来,步摇上的珠帘断了,珍珠滚了一地。还不够,她走到屋角,那里头是个大瓷坛,她抱起瓷坛就要摔,河东侯暴吼一声:“够了!那是药!”

从安城带来的女医官每七日为她诊脉一次,开出调养身体的方子,配成了药包送过来,都装在瓷坛里。

雪信冷哼:“既要抄香料,我所有的箱柜都夹了裛衣香,所有的脂粉都浸透了香,我吃的药也是香,我就是香,统统留不得。”

的确,若要把所有与香有关的东西都没收了,那雪信的屋子里怕是留不下什么了,屋子怕是也没法住了。

高献之见好就收:“脂粉头油、熏衣香袋、草药什么的既是郡主带来的,也就罢了。只是这鹦鹉闻不得爇焚的香气,一闻见就大吵大嚷,引得别处的鹦鹉都大嚷起来。”言下之意,这披着绿羽的小禽鸟是他经过训练、安插在她闺房里的眼线,一旦监视到她不轨的举动,立刻示警。

临走,他想起一句,又说道:“离了这间屋子,鹦鹉也会嚷。”换而言之,把鹦鹉请出去再偷偷做点什么也是休想。

高献之带走了侍卫,屋子里一片狼藉凌乱。雪信长长吐出一口气,坐了下去。她面前那个敞开盒盖的多宝格摆在如此显要的位置,居然还是完好的,也不完全是运气。为了转移众人视线,她连心爱的首饰头面都砸了。

婢女们一项一项地收拾,衣被抖落灰尘,叠齐整了塞回箱柜;钗环不管好坏都捡起来,抹拭干净取个新妆奁放好;珍珠也要一颗颗找回来,先包在绢帕里;再扫去了地上的碎瓷片,被头油胭脂泼染的毡毯也只能多刷洗几回,怕是救不回来了。

河东侯在雪信对面重重坐下,听响动像砸落了一柄铜锤。他叹气,他这个做爹的没有护好闺女,是他失职,然而他们也都明白,若当真舍不得闺女吃亏,就不该让她来。她来了就要吃亏涉险,她是一枚重要的棋子,一个钓金鳌的香饵,饵没有诱惑力,她也就没有拨动风云的能力。但钓鱼的人谁不知道,鱼上钩时饵是收不回来的。他日夜盯牢,就是要保全这个饵安然无恙。

雪信咬住了唇,这个时候她就应该打掉簪环,抓乱头发找高承钧撒泼告状去。可是高承钧不在,又出去杀人劫财了。

她对着她爹不能尽诉委屈,反而还要劝他捺下雷霆之怒,从长计议。这个亏父女二人实在吃得窝火,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雪信合上多宝格的盖子,喃喃道:“高献之日益放肆了,我却还是抓不住高承钧。”

“别急,万事有爹在。”河东侯道。他是可以在忍无可忍之时出手,宰了高献之,把高承钧那小子拖过来,按到西域四镇节度使的位置上。但高献之能不能乖乖让他宰,高承钧会不会和他干仗,新节度使的位置坐不坐得稳,西域诸国见势会不会思变,又要死多少人……这诸多问题谁都难以预料,此举实属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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