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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金鞍赤骢皆尘泥

第四章

金鞍赤骢皆尘泥

河东侯顺着桑晴晴手指的方向朝秀奴看了片刻,也叹了口气。桑晴晴这些年吃了苦头,他早有耳闻,只不过当事两家谁都不无辜,西域是高献之的地盘,皇上都没决心插手,他河东侯更不能无端搅混水。坐在安城里听听传言是一回事,这会儿看到秀奴孤零零地站在桑晴晴身后,再看看自己闺女座椅上铺的是秀奴的皮褥子,抱着秀奴的怀炉,也是有些不忍。

“要不,我认你闺女做个干闺女?”反正高献之的女儿都是自己干儿媳了,再多个干闺女也不差。

“那你也只能保她一个人的命。我只不过再找一个女孩子替她去死,我部族还是被鱼肉,我日子过不好,秀奴日子也不会好。”桑晴晴哀怨地叹气,河东侯口气松动,她才好得寸进尺。

“我把秀奴接安城去,让皇上封她个郡主,找个青年英才嫁了也就是了。你混得再惨也祸祸不到她。”河东侯听话听音,就知道桑晴晴打什么主意,回答倒是干脆。

“那我怎么舍得?她在外漂荡五六年,才回到我身边,又送给你们去笼络人才?”看着河东侯脸要黑,桑晴晴话锋一转,“你能不能就近找个青年才俊,你们也吃不了亏,我和我闺女也时常能见?”

桑晴晴话说着,眼光又溜向雪信。

雪信默默听着,看着桑晴晴,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转过来也不回避,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若有似无地笑着。

桑晴晴心内也是一震。

雪信是锦书的养女,继承了锦书的优雅镇定,可身上那股子骄傲却是来自另一个人的影响,那个她想起来就不怎么舒服的人。这些品质在雪信身上奇妙地融合,让她可以边冷嘲边微笑。她的眼光仿佛是在宽容地说,我明白你想的是什么,我可以等你说完再拒绝你,你真的要说完吗?

桑晴晴打了个愣神,没往下说。如今的雪信不是当初的锦书,当初的锦书是走投无路来找她,随她摆布。而如今的雪信,从小就有人教她如何谈笑挥子摆布别人。

“晴姨妈也不必太心焦,也许今后你和你的部族日子会好起来的。”雪信听那二人对答,大致弄懂了那笔陈年旧账。高献之对锦书师娘贼心不死的事她从小就知道,可原来父亲和晴姨妈也都掺和过。高献之都看在锦书师娘的份上,饶了晴姨妈一命,她自然也会力所能及照顾照顾的。虽然听起来这位晴姨妈太会钻营,当年玩砸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这性子也没见改。

桑晴晴往后一靠,瘫在椅子里。

她拿锦书的养女没辙了。

看皇上遣郡主远嫁安西,是打算让高家长子承钧接替高献之,迟早他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会由高献之移交给高承钧,而雪信手中牢牢握着高承钧,她在此轻飘飘说上一句,已是十二分给面子地承诺了。

“以后的日子太远,眼前我就过不去了。高献之是疯了,说高家迎娶郡主要建什么灵芳宅第,把他儿子打发来各个部落挨个收缴,有香料的出香料,没香料的出金银宝器。你女婿前几天就来过,我说把我这把骨头拆了也熬不出你要的几斤油,于是他就给我宽限了几日。这下好了,等把客人们送走,我就得把所有贺礼打包归堆等你女婿来拉。我这场婚礼算是白办了,纯给高家娶郡主筹款的,你们高高兴兴嫁女娶妇,可怜我要带着秀奴和全族吃雪喝风去了。高献之坑我,你不能也那么坑我吧?!”桑晴晴掂量雪信难对付,又转向河东侯,说什么也要把少年时的情分拿出来垫着脸皮求情了。

河东侯这才扔下小刀,恍然大悟道:“我就说他没钱盖那么所宅子,亏他想得出,打着娶郡主的旗号四处讹诈,这是要把皇上、我、我闺女一起坑啊!”他没想过把雪信留在安西,所以高献之计划中的宅子在他看来是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

桑晴晴总算抓住河东侯同仇敌忾了了,使劲点头:“高献之残暴贪婪的名号谁不知道,他这回要给皇上和你出坏名声,你们也不能忍啊。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女婿晚到先走是干什么去了吧?我儿子巴图是他的副将,他说,你女婿奉命刚把一个交不出钱粮的小部落屠灭了。搜刮财货,百余人口,十五岁以上的男人一律处死,女人和牛羊奖赏给另一个听话交钱的部落。到我这里喝一杯酒,匆匆又赶去抢劫下一家了,这不是杀鸡取卵吗?高献之是疯了。”

此刻河东侯和雪信的脸色才真的难看起来了。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做,就给西域的大小部落带来了灾难。高承钧还是听命于高献之,宁可做一个残杀无辜的屠夫也不选择和他们合作。

雪信涂了蔻丹的手指尖在怀炉的铜皮上划了长长一道凹印。怪不得,高承钧都不敢看自己。

“我知道了。”在河东侯表态前,雪信说了这么一句。她没有自信给出承诺,只是知道了这件事,她会去做些什么的。

河东侯沉默一阵,看看雪信说:“不早了,我们明日启程回龟兹,先去休息吧。”

桑晴晴会意,立刻命秀奴陪着雪信去早已安排好的寝帐。

雪信走出桑晴晴的大帐,宴会狂欢未歇,醉醺醺的人们开始到火堆边击剑比武取乐。回头再看桑晴晴的大帐,河东侯并没有紧跟着出来,反而是桑晴晴的贴身婢女出来了,布置侍卫围着大帐站了一圈,五步一个人,自己亲自站在大帐门前。

“河东侯是要与我母亲谈什么大事?”秀奴也看懂了阵势。

“也许吧。”雪信还不知道父亲打算说多少。她眺望远方,除了营地的火光映亮头顶的天空,四处皆是一片乌沉沉。高承钧在哪个方向,是不是也在火光中看着这片黑夜,铁马冰河,踢翻冻血,睫凝冷霜,把不服者死的规则与恐怖一同散播?她忽然看了看身边秀奴的眼睛,亦是黯然。

英雄,是丑陋的英雄;勇士,是怯懦的勇士。

就算失望,她们还要为了自己的私心,也为了她们身后那股势力的利益,努力抓住他。所以觉得风冷雪冷,冷到心里去了。

雪信无话可说,秀奴也识趣地再没开口。

躺在帐篷里依然躲不开喧杂人声,火光把手舞足蹈的人影映在帐壁上。雪信忽然开口说:“我很想一个人。”

“郡主回到龟兹城,就可以见到他了。”没有酒给壮胆,又了解了雪信的态度,秀奴连高承钧的名字也不敢再提起。

“他已经死了,见不到了。”火光跃动,把人影晃扯得越发迷离。雪信咬了咬唇,把涌到眼眶边的潮意驱赶回去。在强自支撑其实茫然不知所谓的时刻,自然而然想起他来。

他能痛快答应自己所有的要求,他能豁出最心爱的狗群替自己拼命,他能二话不说拉起一支人马去刺杀高献之,鲁莽又天真。雪信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怀念,不要走到艰难的境地就把曾经拥有的描画得太美好。当初她不也痛苦迷惘,不也山重水复疑无路?不咬咬牙走下去,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走那么远。

临近天明时分客人们才全数休息了,有自己找到帐篷的,也有烂醉如泥被搬进去的。

穿过沉睡的营地,河东侯一行上路了。

雪信在车里坐了一程,探出头来,发现回去的队伍里多了一架马车,四匹马拉着的东西以牛皮重重包裹,大大拖慢了队伍的行进。她敲敲车窗,河东侯从车前挪到了车旁,她指指后头,河东侯说:“这是你晴姨妈送你的新婚贺礼。她把她的浴盆送你了。”

“她的浴盆?”雪信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昆仑山里采的奇玉原矿,一大整块抠成的浴盆。你晴姨妈每日在玉澡盆里泡羊奶,才滋养得润扑扑的,她本打算把浴盆传给她闺女,结果还是权衡利弊拿来讨好你了。回去爹找人给你用酒好好刷刷干净,保准不脏。”河东侯笑呵呵的,别人想讨好他就得先讨好他闺女,他就吃这一套。

桑晴晴是肯白吃亏的人吗?雪信轻哼:“那你答应她什么了?”

“我答应她,造灵芳宅第的份子钱可以拖着不交。”河东侯嘿嘿嘿地笑着,露出老奸巨猾相来。拖着拖着,拖到高献之垮台,宅子就不用造了,份子钱自然也不用再交了。他给桑晴晴透了一点点底。

“你说拖着就拖着?你做得了高献之的主?”雪信就想埋怨自个儿的亲爹答应得太轻率。

河东侯说:“这事明摆着的,我来赴宴,你晴姨妈肯定会向我诉苦,这些都在高献之的料算之中。我回去不嘀咕几句,高献之反而不放心,还以为我和你姨妈又憋什么坏要害他呢。爹负责明修栈道,你负责暗度陈仓。不是吵着闹着来龟兹的吗?你抓紧把高承钧那小子说通。”

说得丁是丁卯是卯的,以为让高承钧反戈一击是翻个手心手背的事?雪信苦笑。打小积累下的那点情分一直在消耗,只有消耗没有长进,谁知道到哪一天就用完了,那她又凭什么去说通高承钧?不过河东侯也说了,是她吵着闹着要来的,在这点情分耗完前,她必须做完该做的事。

路上再无节外生枝。

河东侯一行队伍回到龟兹,在节度使府找不到高献之,又带着雪信赳赳昂昂地闯去城外军营。营寨前的卫兵只认手令不认人,河东侯虎起脸拔了剑也没用,还是等营门官通报了高节度使,得了许可,他们才开的门。两番曲折已把河东侯的火高高吊起,也无需酝酿情绪,直奔中军帐奔着吵架去的。

大帐之中,高承钧垂首侍立,死死盯着靴尖的深色污迹。高献之一一巡检地上打开的七个箱子,随意抓出一件金银器,用一柄小银锤一敲,清音绵长,他显出守财奴的愉悦,同时不满道:“那个小族也是两代人经营了三十来年,居然只有这点家当,真没出息。”像是咒骂母鸡下蛋不勤快的农妇。

陈判官跟在他身旁,仔细听他安排,这些入府库,这些充军资,这些是筹建宅子的专款。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须得好好筹划分拨。

帐门前的侍卫要给河东侯掀帘子,河东侯摆手不让,运了一口气,踹开帘子:“好你个老兔崽子,给皇上和我脸上抹锅灰!”人还没进,吼声先绕帐三周。高承钧和贼赃都摊在面前,现成的罪证,吵起来更得劲。

高献之看看情绪饱满的河东侯,不慌不忙地命陈判官带人运走了箱子,又一指高承钧:“你出去。”看来也是准备好了再吵个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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