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光阴倏然梦惊时
第八章
光阴倏然梦惊时
没有了角力的对手,崔露华整个人松了弦般,在座位上矮下去一截。周遭纷纷扰扰的目光,细细碎碎的评议,夹杂着稀里糊涂的香气包围过来,她开始讨厌彩棚下这地方了。只是碍着崔夫人的提醒,崔露华又敷衍着坐了片刻,才起身离席。
回到自己房中,她点了只灯烛,把装有白奇楠的木盒放在面前,运了好半天的决心,还是舍不得用将香料投火的方式发泄怒火。崔露华咬着牙,就着滴下来的烛泪重新封了盒子。
有人轻轻敲窗,崔露华没有起身,只是转头看向窗户。屋中四角放着冰鉴,窗户紧闭,窗后垂下帘帐,将屋中的凉意阻挡在屋中。重隔之下,崔露华只闻其声,连个身形轮廓也见不着,她便没什么好气地说:“是谁在那里抠抠索索?有事就进来,没事便走远些。跟个猫一样怕人知,最讨厌。”
窗外静了静,有个女子说:“我是沈曲尘,崔家小妹见过我的,在狮子宴上,我们同在偏殿陪席。”
“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要我记得的话,我哪里记得过来。”崔露华当然是记得曲尘的,还记得两回见她,她都是雪信的陪客,自然是没有好言语回应。
曲尘又需要定定神才好讲下去。雪信出言不逊,是对人始终有着高高在上的傲慢,谁不知死活地撞上去才会让人感到疼。而崔露华是直接竖起了刺,见谁都扎。可崔露华抢白别人,别人也知道是她心虚,还能腹诽冷笑。到底是雪信那一句一句的消遣专拣人的软肋戳,更令人恨。
“露娘子想不想看看新乐公主的丑态?如果想的话,就随我来。”曲尘也不生崔露华的闲气,也再不与她客气。
崔露华走出屋子,见到已转到台阶下的曲尘,狐疑道:“你不是她的好妹妹?”
“谁是她的好妹妹,只有她出了事,我才能好过。”曲尘忿忿。
崔露华盯着曲尘:“你说的这话,我居然信。”凡是靠雪信太近的姑娘,都被雪信夺了风头,压得透不过气来。谁不恨雪信呐。
“可她在我家,能出什么丑态?”
“想看就跟着我来。”曲尘也找到了点儿牵着别人鼻子走的感觉。崔露华想什么,太好猜了。
崔露华还是向曲尘确认了两遍,她眼中奄奄一息的火焰找到了新的可以吞噬的东西,光芒重新跃动。随着曲尘一路走,一路召集起更多崔家的婢女。既然是雪信的丑态,就该有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传扬出去。
这一行人直向南去,离深宅越来越远,向充当伙房的那排倒座房过去。不时有一队队没在崔家见过的生面孔从那排房屋进出,从里面取走新做出的冰饮和点心,带回空了的食盒碗碟。
“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崔露华正发疑,却看见雪信身旁那个小婢女在台阶上自得其乐。
那花奴手里抓着一大把胡榛子,一边磕着,一边双足并拢在台阶上蹦,蹦上去又蹦下来,整条台阶都是她磕下来的果壳,忽一抬头,见到曲尘与崔露华,将还是满满的一把胡榛子随手一洒,转身要跑。
曲尘迅速开口道:“按住她,别让她去报信!”
在曲尘开口前,崔露华早已打出手势,腿脚快的崔家婢女早已上去了三四个,把花奴扭住,还捂住了嘴。曲尘指着最里面那间屋子,崔露华走上去,从窗户掀开的缝隙向里窥视,眼珠子立时也感受到凉丝丝的。
这间屋子看来是作临时仓房用的,堆积着当日要消耗掉的新鲜食材,安置冰鉴镇着的新鲜瓜果,冷意丝毫不比主人起居的屋子逊色。苍海心与雪信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横着小几,居然是在下双陆棋。显然是临时起意,谁也没带器具,便在一块切瓜的砧板上划出了棋道,以黑白豆蔻做黑白棋子。雪信拿胳膊支着腮,斜凭着身畔的大案台,握团扇的那只手在棋局上来回点着,似在计算步数。
“你走不走?你快点走。”苍海心不耐烦了。
“着急什么,我再想想。”
“你先走着,顶多我让你悔棋。”
“你以为我需要你让?落子就无悔。”
“来回琢磨,就是输不起。要不输的也算你赢,算我求你了,你赶紧落子。”苍海心的耐性不大好,被拖得如坐针毡。忽然他那受罪的神色停顿了一下,鼻子轻轻翕动,向窗户望过来,目光甚至与崔露华的目光交接了一瞬。
崔露华心头一紧,以为苍海心要叫破,可苍海心的目光又落回雪信身上了,从鼻子里发出的笑声有那么点轻蔑的意思。
除了雪信,他谁都不在乎。
“有什么好想的,你有的几种选择你想得到,我也想得到,先瞎走一步算了。”他毛手毛脚地去动雪信的棋子。
雪信倒转了团扇用扇柄敲他的手:“到底是你下还是我下?”她将被苍海心搅乱的棋子移回原处,又走出一步。
“偏要与我反着走。”苍海心轻声叨咕,探头向大案台下,“大毛,把骰子给我。”案台下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骨碌碌推出件小东西。苍海心捡起来,又扔回去,“都让你啃坏了。”
“谁让你用羊骨雕骰子。”雪信哼笑,“这回是你拖着不走了。”
苍海心跳起来,四处翻动,找到一块豆腐干,信手拔出小刀削出骰子形状,又以刀尖刻出各面点数,在手中掂了掂:“这个好,大毛不吃。”为了证明他临时选材没有问题,他弹指让豆腐干骰子滚到案台下,说,“大毛,把骰子给我。”然而豆腐干骰子再没有滚出来。
雪信用扇柄指着案台下,吭哧吭哧笑得直不起腰,还捶了两下棋盘,棋子跳起又落下:“好孩子,别理会他。”
说是来看雪信丑态的,可此刻的雪信一点也不丑,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可如果人们没有忘记她已经是高承钧的妻子,那么她躲到崔家伙房里同苍海心下棋调笑,也算是件丑事了。
崔露华瞧到这里再也瞧不下去,觉得自己理当代表崔家的主人站出来给雪信个脸色看看。她推开屋门,往那两人面前一站:“两位客人,好清闲啊。”
“露娘子,你也好清闲啊。”雪信只是把方才那放肆的笑敛去了,把架子又端起来,“露娘子能不能借我们一副正经棋具,我们就地取材凑合着下了好半天,骰子还让大毛吃了。”话说到后半截,雪信的眼光转到案台下,又笑出来。
崔露华走到苍海心面前,发狠一般朝他手里拍了件东西,转身便走。
苍海心莫名其妙:“这好像不是骰子。”他手中是一个半开着口的香囊,几片沾染龙涎香香气的绢质花瓣从他指缝间飘下。他朝门外喊,“喂,这东西能下棋?”他又去看雪信,雪信已踩着崔露华的脚后跟出去了。
苍海心追出去,在崔露华进来又出去的间隙里,台阶下又来了两个人。
崔露华走到崔夫人面前,硬邦邦抛下一句:“马球会可以结束了。”然后回头瞪了雪信一眼,疾步离开。
雪信走到崔夫人面前,早已恢复了初到崔家时的仪态,客气而多礼地向崔夫人欠了欠身:“幸而不虚此行,马球会可以结束了。”
崔夫人也向雪信行了礼:“露儿给大家添麻烦了。”
崔夫人身后远一些的地方站着高承钧,默不作声,雪信显然是没料到他会来,可还是走过去,把他的手挽起来,牵着他离开当时当地。
苍海心从屋里钻出来,手中还握着香囊,花瓣时不时从他指缝间飘下来:“崔夫人,这东西好像是贵府千金的,完璧奉还。”他还蒙着,但直觉自己是踩进一个局里了,忙不迭撇清。
“既然露儿把它给了越王家的公子,公子就收下吧。”崔夫人摆着手后退,苍海心连趁空塞回去的机会也逮不着。
罗网早就张开,两天两夜,直到猎物踩中陷阱的那一刻,毒药外头那层美好的糖衣正好舔完。
这回是雪信为从速脱身,把高承钧牵住的,到上车时再赶他,他也不理。这就令雪信很不痛快了,似乎高承钧认为她欠着他什么,而她不安的是内心里隐隐也认同这种亏欠。这让她厌烦自己。
雪信忍不住开口道:“你知道我的祖母顺华公主吗?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面首争风吃醋,烧了家宅,烧死的她。安分守己的品性,从我们家祖宗的根上就找不到的。”
“与安不安分没有关系。你在把崔露华塞给苍海心。”高承钧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