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似是无情换有情
第六章
似是无情换有情
长南观外,白色曼陀罗花一朵朵打开了扭紧的花瓣。月下花田,像是一个挥不去的梦。
在花田错综小径的入口,立着两个身影。一个是梳胡髻的小姑娘,一个是衣摆上绣了百猫图的年轻女子。上百只白色波斯猫在夜晚更似活过来了一般,宝石做的眼睛随着她的步子眼神瞥来瞥去。
见到前方走过来的人,两人忙上前跪拜。
来人是皇上。
“是曲尘吧,你站在这里做什么?”皇上的眼光落在她身后花田上方的薄雾中,随便摆了摆手,让她们站起来。
“是雪信叫我站在这里。”曲尘回答。
花奴没有开口,她是头一回见到皇上,抬头盯了两眼已算是大胆。皇上没有问她,她便没有开口,只是诧异这皇上如何是个俊美青年,与白日里在立政殿上见到的皇后如何不般配。
“原来是这样。”皇上点点头。他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也不给出有用的指示。安城里的人总是如此。
“我是坐雪信的车来宫中赴宴的,可是她把我支去了偏殿。后来她中途离席出宫,把我丢下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人搭了车出宫回家,她却打发她的婢女找到我,把我拉来长南观外头站着,我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曲尘见皇上不置可否,紧接着絮絮地加了一堆话。
她也是有怨气的,这一日的遭遇与此前所盼相去甚远。平生第一次赴盛大的宫宴,却连立政殿的正殿也没进去,被带到偏殿,与一堆不甚要紧的陪客坐到一起,一整日别人只是打听她的衣服在哪家做的,好看,她们要照着去做一件。等到麟德殿前的事传到立政殿,宫宴草草散席,她去找雪信,才知道雪信先走了,居然也不知会她一声,令她团团转了几圈,才求到人带她出宫。
“雪信……这一日也不好过。”皇上点点头。
“她才这么一日不好过,你们都围着她,哄着她。我没有一日好过,却没有人在意。”曲尘把皇上的沉默寡言当做了她发泄愤懑的机会。
“今日你的衣服,比她的漂亮。”
“那是公主的衣服,让给曲娘子穿了,曲娘子还那么多话。”曲尘身后的花奴忽然多嘴了句。
皇上并不是来听她们吐槽的,没有再管,绕开二人,走进花田小径。
曲尘要跟上,花奴又拦住她:“公主让你站在这里,你就站在这里吧。”
曲尘跺了跺脚。她的柔弱委屈对本该最吃这一套的人没有了杀伤力,对花奴就更使不上劲了。
长南观的主人默立在观门前,苍海心蹲在花田旁揪泥中钻出的杂草。观中没有上灯火,只凭月光透进浅色窗纱。雪信倚着一口箱子坐着,身上还是白日里那件衣服,在月光下,只是看着有些脏,若不说,也不像是染了血的。
皇上走进来,雪信起身让开,把箱子完完整整地显露出来。箱子的尺寸有一个人躺下那么宽,有一个人躺下那么长。箱盖也是抽匣结构的。
苍海心从后头上来,抽开了箱盖。一名蓝衣少女躺在里头。头发披散,面孔如玉,双手交握安放在身前。
这张面孔,皇上方才在花田入口处见过了,是曲尘的面孔。不对,应该说,曲尘的面孔,是这少女的面孔。
以为不会再见了,或者再见时应该有隆重的铺垫,没料到相见那么容易,还未来得及夸耀重逢的珍贵,它就来了,轻易就褪了色。
皇上凝立着,他的动作停止了,连呼吸也停止了。时光在他们身上都止住了二十年,他们的样子没有改变多少,只是凭空多出二十年的伤愁。好久,皇上才伸手去抚少女的脸庞。她还活着,胸口有轻微起伏,鼻息也温热。
“你让曲尘站在花田外,是让我确认她是锦书?”皇上问雪信。
“他能造出一个曲尘,就能造出别的曲尘来。曲尘站在那里,起码能确定,她不是曲尘。”雪信回答,“如此相见,算什么幸事?我宁可她不是师娘。”
“那你说,她是吗?”
“是。”雪信的声音颤抖了,“我试过了。我给她灌了酒。”许多个曲尘都容易造,一个化酒为泪的体质却是造不出来的,那是一条脆弱的血脉传承,当初锦书的叔父没有,她的堂妹没有,与她同族的曲尘也没有。
“他把锦书送了过来。”皇上看着箱子里的人,喃喃着,“他不要她了,要拿她同我交换点什么了。”
棋下到这里,再不存在什么阴谋了,只有阳谋。
“你给她灌酒,却叫不醒她。”皇上肯定道。
观中静得出奇,雪信格格咬牙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她松不开她的牙关说话。
“若当场叫得醒,也不会送到长南观来。”苍海心在旁补充,“是白日里送到我家里去的。”
皇上移开锦书叠在身前的手,拿起先前被手掌压着的一张字条。他展开纸页,上头密密麻麻,是一份名单。
他问苍海心:“怎么换?”
拿什么换什么,在场的谁都知道。
苍海心说:“我不知道。”
他是不适合知道全盘计划的,日后要上位的人,最好保持品格上的白璧无瑕,由他身旁的人操持谋划即可,他得到,是他天命所归。
皇上又看向雪信。
雪信的眼神是她知道。把交换物送到苍海心处,把交换条件通知雪信,这样他们两个人又牵扯到一起了。
“你先出去。”皇上对苍海心说。
苍海心走出长南观。片刻后,雪信也走了出来。
苍海心好奇她对皇上说了什么,雪信却转头问玄河:“皇上能叫醒锦书吗?”
“如果皇上能轻易叫醒,他留下锦书,不理会交换怎么办?”苍海心插言。
“君子重诺,只要口头承诺了,无论什么交换代价,万金不辞。”玄河说,“可你背后那个人就不见得是君子了,他也不见得信任君子。”
“那单子是做什么的?杀头名单?”苍海心还不死心,缠着雪信问。
雪信望向身后疏疏朗朗的木格子窗,由底下半开的窗户,上半截是窗纱,载着白蒙蒙的月色,下半截能望进去,望见皇上把锦书从箱子里扶了起来,抱到窗下的榻上。他绞了一块手巾正给锦书擦脸擦手。
雪信想,若是她到了这样的境地,会有人那么细心地照料她吗?
有的,身边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知道的人,也会举止轻柔地给她擦脸擦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