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滚地奔雷落庭前
第二章
滚地奔雷落庭前
在西边确实有一个还亮着灯火的院子,灯火亮在设为小厨间的右耳房里。高承钧在那里见到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苍海心哼着小调,在灶台和大操作台间转来转去,抬头望望来人,只是极平淡地“哦”了一声:“哦,高节度使来了。”
两人这才慢慢想起来,他们之间的矛盾,除了雪信还有别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高承钧竟没有立刻与对面的人打起来。
他的父亲高献之是被苍海心害了的,可是在苍海心动手前,高献之已经被雪信害得差不多了,在苍海心动手后,了结高献之性命的是高承钧自己。
这一年多里,高承钧默默忍耐和转移仇恨,把雪信和自己的罪行算到苍海心头上,可既然这一年多里他都没有冲到安城来追杀苍海心,眼下在雪信家里,他似乎也不能太着急。
“给雪信做夜点心。”苍海心也并不紧张高承钧对他的仇恨。
“雪信不吃鸡蛋。”高承钧扫了眼刚揭盖的砂锅。
“你知不知道有一道菜叫作‘混蛋’,又叫作‘混套’的?”苍海心打湿了手巾裹了手,从灶上端下锅,“鸡蛋上钻个孔,把蛋清蛋黄倒出来,打匀了拌上鸡汤灌回蛋壳里蒸熟。我做的是素混蛋,现磨的豆浆,在蛋壳里点成豆腐。锅底覆瓦片,加水不过瓦,瓦上铺一层鲜菌,菌子上用筷子搭成架子,蛋壳有一个是一个,竖立着摆在最上层。如此水汽穿过菌子,把鲜香带进蛋壳里,这素混蛋也不比荤混蛋逊色。”
苍海心煞有介事地说着做菜,但高承钧隐隐觉得他是在骂人。
“雪信已经用不着你了。我在这里,雪信就更用不着你了。”高承钧说。
“哈哈。”苍海心抄起银勺敲破了一个素混蛋察看豆腐的老嫩,“你知道这宅子里有几个人?宅子太大人太少,你知道雪信住着会不会害怕?她用不着我我也要在这儿,等她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她不用找我就在这儿。在龟兹在高家,我守着她,更别说在这里了。这里是公主府,只有雪信是主人,余者都是客。”
在动手前先发一通诛心之论,也是武将该有的素养。如果先把对方的信念说动摇了,把精神说崩溃了,再上拳头解决问题也省力得多。
“这一年来高节度使不过隔三个月观赏观赏画像,无论在龟兹还是在安城,何曾真正为雪信做过什么事,何曾令她展颜一笑过?”苍海心仗着自己在公主府里混熟了,在言辞上对高承钧穷追猛打。
话一说完,他抱起食盒越出窗子就跑了。
高承钧绕过横在屋中间的案板,翻出窗子,急追苍海心。他还不知道自己揪住苍海心后,是先把他往死里打,还是先问问他雪信在哪。他紧随着苍海心一时蹿上屋檐,一时又翻越院墙,跑近后园的一个大湖时,他已经不需要选择了。
隔着半顷湖水,雪信就在眼前,她披着件苏芳色绢衣,发髻半松半斜,好像是由午后睡到天黑刚起来。她坐在水阁前的小码头上,两只脚在水面上悬着轻轻晃荡。夜风吹鼓起宽大的衣袖,随着她的身体微微摇摆,发间那支金簪要坠不坠,看得人心悬。银白色的月光落下来,她的脸正躲在阴影里,裙衫底下那半截小腿却被照得耀眼的白,几乎与她身后满开的荷花一般白。
苍海心跑到岸边码头,跳跃着喊:“不穿袜子脚底要受凉!”他喊了三回,雪信并不搭理。
他又喊:“花奴,给公主拿双袜子!”
花奴的脸出现在水阁门口,雪信回头望了望,挥手说了什么,花奴转进阁中,没有再出来。
苍海心从码头底下牵出只大木盆来,蹲进木盆,以手抄水划向湖心。雪信这才向他看了一眼,回头又向阁中吩咐了什么。花奴提着横倒的挂画杆出来了,雪信接过来,拿杆子的一头去支湖面上的木盆。
不管苍海心怎么卖力划水奋进,只要杆头点在盆沿,木盆就向后退几尺。不管长杆如何阻挠,木盆都不放弃,努力接近水阁。
那长杆起初看来还是在驱逐木盆,渐到后来就成了戏耍。在水面上挣扎的一方一边挣扎一边做起怪脸来,执杆的一方扬起脸来,脸上是忍俊不禁。苍海心面对那笑呆了一呆,长杆与木盆之间的默契也顿了一顿,雪信一杆子点了个空,又收不住去势,抱着杆子掉进湖水。
花奴“哎呀”一声,赶紧俯近水面抄住还在水面上的杆梢,可杆子的另一头雪信已松了手。花奴也是个不会水的,二话不说就用手里的杆子去捅苍海心,要他快施救。
苍海心也变了脸色,倒翻进湖水中捞人,他已经攥住了雪信的袖子,却有另一股力量将她往外拉,他反手加力往回拽。两股力量各拖住雪信的一只胳膊,在水底拔上了河。
隔着粼粼水波,苍海心能看见高承钧腰里的紫金鱼袋,高承钧能看见一条红丝绳从苍海心的领口游出来,丝绳末端连着一个红香囊。高承钧用手掌卷住那条丝绳,丝绳勒住了苍海心的脖子,苍海心一脚蹬在高承钧的胸口。
那条经年旧丝绳早已酥了,登时崩断,缠在高承钧的手掌上离开了苍海心的脖颈。同时离苍海心而去的还有雪信。那两人还能在水底搏上一时半刻,但雪信已闭不住气了,大串大串的气泡从她口中吐出。
苍海心先松了手。
高承钧抱着雪信上岸,衣服滴下的水在脚边汇成水塘。雪信还有意识,她做了几下挣扎示意要下地,她那身绢衣浸饱了湖水如染透了铁锈。
高承钧没有理会,只要雪信还有气,他就不必慌张。他单手托着她,腾出另一只手来嘬唇打了声尖利呼哨。眨眼工夫,十名扈从自栖身的院子跑出来,他们护卫着高承钧往西院走去。
同一时刻,花奴跳上小木舟追上岸,却被挡在高承钧十步之外。她见高承钧终是有七分胆虚,不敢理论,掉头去找梅娘。
整座宅子被惊动起来,一间间屋子的烛火次第亮起,各院之间的灯笼打成了夏夜的萤群。
梅娘刚刚松散了头发歇下,这会儿扶着匆匆挽就的发髻赶过来。在她的指示下,花奴又跑了个来回,抱来一身新衣服。一行人在西院门口被拦下,寸步不得入。高承钧的手下只对高承钧负责,与他们讲“放肆”、讲“公主着凉有个好歹你们担待不起”之类的狠话毫无用处。
“花奴是公主的近侍婢女,让她进去总可以吧?”梅娘放软了口气,与他们打商量。
“任何人都不能入内,任何人就是任何人。尤其是花奴。”其中一个看起来是队长的回答道。
大概是在房中安顿好了雪信,高承钧出来了,扫了眼梅娘,扫了眼花奴,眼神凉凉的。梅娘不知道,花奴心里却很清楚。
高承钧的杀父之仇也是有花奴的份的,没有一见面就斩杀是看了雪信的情分。高承钧令她退后,她自不敢往前凑。
“你去替公主更换衣服。”高承钧对立在院门后的一个小个扈从说道。
院门外的梅娘这才发现,那半低着头的小个扈从是个束了冠带、着了靴袍的女子,还是个肤色雪白、深目锥鼻的胡儿。花奴也是这时才认出,这是她的姐姐秀奴。
秀奴是葛逻禄部族女首领桑晴晴的亲生长女,花奴是桑晴晴在族中收养的义女,两人并不是同胞,只能算同族。秀奴离开部落时花奴还小,后来秀奴回西域,两人也没见过几面。这种疏离,与其说是造化的安排,不如说是两人的默契。她们都是桑晴晴安排的政治押注,但她们自己也是实心实意地认为自己去的这边才是赢面更大的一边。
秀奴从花奴手中取过衣服,回身去了西院房中,然而刚进去就又跑了出来。
“公主要花奴进去服侍。”秀奴低下头。就在她交代这句话的同时,她送进去的干净衣服从窗口飞了出来。
“虽是夏季,可是夜里也是凉的,公主本来身子就不大好,穿着湿衣服捂着湿头发,怕是一年多的药都要白吃了。”梅娘低声细语地向高承钧道。
“她有手有脚,自己也换得。她自己不换,是她自己要病……”秀奴后面的话,被高承钧看一眼,咽回去了。
梅娘望向秀奴,眼里有责备之色。花奴更是将不忿写在脸上。她们的公主是任性了些,对待手底下的人却十分不薄。她们相互抱怨抱怨公主的小性子是平日素常,却不许外人编派公主的不是。
“你去服侍公主。”高承钧指着花奴。
花奴用力看了秀奴一眼,入院去了,在窗下捡起衣服扑扑灰尘,抱进屋去。
院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不多时,玄河与苍海心一同来了。有玄河在,高承钧更无法对苍海心下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