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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闲愁不坠眉心重

第一章

闲愁不坠眉心重

毕竟是春天,日光有些懒散又有些闲极无聊,把华城的沟沟缝缝都洒了个遍,沟沟缝缝里就漫溢出了柔青弱黄的草色。

老宅里也有了一番生气,但毕竟是屋广人稀的老宅了,这生气也是天真放任,与人无关的。草籽发芽,钻出石砖的缝隙,草苗刚开始抵着鞋尖,后来长到人小腿高,最后没了膝盖。

一个小婢女在门廊下的石阶处上下蹦跳,不多时又坐下来扯了几根长且纤柔的草编手环玩。

雨水、露水沾着灰尘把窗纸洇得颜色难辨,一整片窗纸上透过的光也浓淡不一。

锦书隔着半开的窗扇点点手,唤婢女进屋:“草在那里好好长着,你拔去做什么?”

大概是锦书并没有个大人的样子,小婢女也并没有把她当做主母对待,手里掐着一个抽到中途的草编结,对锦书抱怨:“夫人愿意放我们清闲,也不是这样清闲法。小径青砖上生满青苔夫人不让刮,屋瓦上被飞鸟屙了屎长出橘子树苗夫人不让拔,草都快长到屋里来了夫人还不让收拾收拾。这哪里像人住的屋子,再这样下去,夫人住得下去,我们都快住不下去了……”

婢女说得起劲,忽然一眼瞥见窗下屏风后坐着个人,灰蒙蒙的影子贴在发黄的薄绢上。手里的草编结松了扣掉在地上,婢女低头噤声。

这婢女到骆家也没几年,捂在深宅里也不认识几个人,随着别人叫锦书为“夫人”。从门房、马夫、厨娘到大管家,大家都叫“夫人”,可是家中的男主人却从未露过面,也没人向她解释过夫人是哪家的夫人。

那贴在屏风上的人影今日是头一遭见,却也好像早已存在于她的暗地猜度中了。夫人是不会与人计较的,但那个影子默不作声,不免叫人寒栗。

“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人住进宅子,执掌布局,规定青苔不许爬上青砖,不许橘子苗生在屋顶,不许草蔓生进房子,好大的权威。可我偏偏不喜欢去管,它们要生就生,要长就长。我偏喜欢这屋子野得像没有人管一样。”锦书用她轻柔的声调,说着不阴不阳的话。

婢女听不出话底下的意思,反正知道夫人不喜欢动院中野草,知道夫人这番话不尽是教训自己,就够了。

小婢女唯唯诺诺,盼到锦书开口说了句“去玩吧”,然后就退到院子外头,那头顶的重压仿佛才卸去了。

“径生青苔,地上返潮走路会滑跤;树根撬松瓦片,屋顶会漏雨;荒草无辜,任人揪扯践踏焚烧,毫无还手之力,可草茎会勒进墙壁,草根挤进砖缝,天长日久地绞杀肢解,不知哪一天屋子就塌了。”屏风后的那个人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一天屋子塌了就塌了,旧屋倒了,正好盖新屋替它。屋子的旧主人被砸死,很快就会有新主人住进来。住在屋里的人都不操心,你又多操什么心。”锦书说。

既是含沙射影的论战,那就战吧。

从好多年前他们痛痛快快地吵了一场后,直到今日,再也没有交换过一句话,也没有见一面。能痛痛快快吵一场也是看得起对方,他们习惯了用漫长而窒息的沉默表达“不敢苟同”。

像是火折子里阴燃的棉绳,揭了顶忽然吹一口气,火苗立刻冒出来,然后呢?还有没有可以焚毁的东西?

屏风后的人在犹豫。

长长久久之后,他才又开口:“当年你并没有选择我,你是来监视我、绞杀我的,是吧?”

一向用暗语交锋的人听不得太明白的话,两人都被最后那句话惊了一下。

锦书叹了口气,手指头在海棠红的裙带上绕了两绕:“若你是这么想的,那就是吧。”

屏风后的人也叹了口气:“我的屋子,不能给外人住。你拖了我二十年,该是我的屋子,还是我的屋子。”

两个月后,安城入了夏。对安城的贵人们而言,任何境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皆是作乐的机会。

应付苦夏也不以为苦,各有各的神通。有人造了自雨亭,由风力水车将重泉深井下的水带上屋脊,凉水浇灌而下,在檐下挂成清亮亮的雨帘。有人把前年冬天储在地窖里的大块河冰搬出来,装在铜质大冰鉴里。还有人避入竹林,结锦为棚,召安城里有名的歌舞伎人陪着闲坐,号为“避暑会”。虽也颇费银财,但都是老招数了,住在安城里的人们都懒得拿这些充作谈资。

这一年初夏,新乐公主府上的不染阁倒还是个新奇的去处。

人们说,那是一间由莲叶和莲花织成的洞天福地。可惜始终是说的人多,见的人少,讨论此事的人也是一半由听说而来,一半凭着臆想,传来传去,越发引人遐思。

连这位新晋的公主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都说她生得好命,她的祖母顺华公主是当朝皇帝的姑母,她的父亲河东侯是皇帝的表兄弟。

虽然年齿尚幼时走失过,但认回家门时,不正是青春享乐的年纪吗?又正是河东侯战功彪炳、军权在握的时候,她也蒙其父亲的荫蔽,得封了长平郡主。

不出三个月,她就嫁给了前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长子高承钧,不到半年,老节度使病亡,高承钧暂代节度使一职。又一年,高承钧正式升任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公文也下来了,皇上顺手又晋升她为公主,赐她开府居住,加赐食邑和封地,以示荣宠。

在安城所有的权贵夫人中,她是最年少美艳的。

在所有排得上号的安城美人中,她是高高在上的。

在安城里,大概再也找不出另一位如此幸运又尊贵的公主了。

婢女花奴把她在市井食肆里听来的议论翻说给雪信听,也是满怀骄傲。

雪信的神色依旧是冷冷的,脸皮似刮了浆,一点笑容也挤不出:“所以我的尊贵,是因为我有个尊贵的父亲?我受荣宠,是因为我有个在安西手握重兵的丈夫?”

“可被人艳羡的还是公主您本人呐。”

对花奴来说,能享受尊贵带来的实惠就够了。就好比她选择了雪信,追随了雪信,雪信享受尊荣,她在府内府外行走也被人高看一眼,做事也处处顺手。她见雪信额角隐隐有汗,便抄起涂洒了瑞龙脑粉末的团扇摇着,香风挟着沁心的凉气自扇底升起。

长興坊的这片府邸,曾是雪信的祖母顺华公主的产业。多年前被大火烧了一次,大半成了废墟。这些年,河东侯手里的闲钱都扔在翻建这座宅子上了。可河东侯是个对钱没数的,请客喝酒吃肉漏下的零钱叫闲钱,又能做多大的事?

因而这宅子翻新也是有钱买砖木就修,没钱就搁置,修修停停,停停修修。一直到去年,雪信与河东侯从安西高承钧处捞了一笔油水,又从皇上的私库里挖了一块,才把公主府彻底修完了。

原府就有一处专为避暑设的小阁,凌空架在湖心,以中空琉璃砖砌成,砖内贮满江水,养入萍藻鱼蟹,号为“鱼藻洞”。此番翻建,也把“鱼藻洞”复原了,但临到春末夏初,收拾入住时,却出了毛病。

前一个主人喜欢的,后来的主人未必欢喜。水是从江心提来的活水,杂垢少于井水和江岸旁的水,注在琉璃砖中干净透亮,金色锦鲤在水缸般的琉璃砖中搅出水波,投在地上的水影漾开层层光漪。洞中有多少尾锦鲤,就有多少片不知什么时候就摇晃起来的光斑。

雪信说这鱼藻洞里太过雪亮,扎得眼睛疼,鱼游个不住水波光影就晃个不休,她头晕喘不上气。修复此处纳凉水阁是费了重工的,说弃置就弃置她自己都心疼银钱。下面有人出主意——那就挂轻纱障锦屏,把那些太晃眼的琉璃砖挡一挡。

等布置完,雪信在里头站了片刻,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干呕起来。

不知道的只当这位公主矫揉造作,没几个人明白雪信心里头的毛病,除了那些人,那些去过龟兹城、进过怀梦居里琉璃花房、也亲眼见过在沸汤里被煮到半熟的前任安西四镇节度使高献之的人。

所以玄河自禁苑中引种出娇小玲珑的白荷,遍植水阁墙砖穹顶,阻住了潋滟水光,不至将洞室遮得暗无天日。这种素洁的白荷香气馨烈,犹胜寻常粉荷十倍,又是清水就能养活的品种,无须在缸底铺设腐臭的塘泥,由此水阁由“鱼藻洞”更名作了“不染阁”。

水殿风来,荷叶娉娉婷婷翻舞,也似是在给阁中主人打扇,加上每日用小船载了大块大块河冰泊在水阁底下,任凉气从地板缝钻上来,坐在阁中按说也是不那么容易出汗的。

就比如玄河,神闲气定,一管狐毫,给笔下人物的衣衫铺了烟雨蒙蒙的一层石青,换支细狼毫,再在衣衫上点出泥金印子。他用珍珠粉调出美人肌肤的颜色,用朱砂描绘额装。

“花奴是想逗你笑一笑。”他说。

被他摹画着的人端坐不动,顶着巨大的木质假髻,发间插着一支支沉甸甸的金簪,按照尺寸长短排列展开。青绿色的大袖左右抻平盖在膝头,衣料并不贴着弯曲的身体线条,密绣在上面密的水纹里牵出莲叶,从袖口与下摆延上来,直棱直翘的,衣冠足斤足两,可见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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