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冷露荷心杯解语
第三章
冷露荷心杯解语
西院内一个人影进屋又出屋地忙个不停。
苍海心划着小木盆从水阁外墙上折来满满一盆半开白荷,三五合一束,以荷叶盛了湖水捆扎在花枝断处,悬吊在西院卧房内。房梁,屏风,衣架,凳脚,只要有个攀手的地方就捆一束上去,比起水阁上整整齐齐的四面花墙,这边的花束是高低远近、错落纵深。室内弥散开馥如蜜雪的荷香。
雪信陷在这熟悉又安心的气息里,终于忍不住出声:“够了,别把我的不染阁揪秃了。”
“不会,你那水阁花墙早该整理整理了,花枝多得都拧起来了,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谁也过不好。我折掉几根,余下的花就开得舒展了。”
苍海心又捧过来一个大肚窄口的青瓷花瓶。花瓶圆圆矮矮,稳稳蹲在榻前,瓶口只有一株,花枝也被截得不长不短,让硕大花苞恰好坐在瓶口。花苞才绽未绽,若是盛放估摸着花盘能有一尺宽。花苞与瓶相连,远远看去,倒像个上白下青的葫芦,或者是个还没画上眉眼的尖脑袋怪娃娃。
“你这花摆得真丑,快拿开。”雪信终于受不了他瞎鼓捣了。
“这可不是瓶花,是酒杯。”苍海心还把瓶子往雪信跟前推。
雪信伸手,分开一层护着一层的花瓣,手指尖在里头摸到了一只冰凉凉的小杯子,用手指头捏住了提出来,是一只高两寸、宽一寸的细长金杯,杯中漾着七成满的澄清酒液。
“百酿泉的香雪酒,我找玄河借了蒸花的铜锅又蒸过,去掉了杂色杂味,酒质更纯,酒性更烈。入夜前找到将开未开的大花苞,把酒装入花苞之中,让酒吸饱整朵花的芳香。”苍海心说,“别夸我,我是由碧筒饮想到的。”
碧筒饮是今夏风行起来的豪饮游戏,宴会之上以荷杯行酒。即以大荷叶为水囊,盛酒细紧后,用筷子扎通了叶柄,就着叶柄断口饮尽荷叶杯中的酒。一张叶子只能使用一次,须一饮而尽,酒不空杯不能放下,万一中途洒到地上,还得罚饮者换杯重来。荷叶杯中酒,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
以叶为杯尚如此,用花杯岂不是更妙?叶杯粗鲁,所求是豪饮快饮。花杯则要仔细得多,务求将一朵花中的全部精华凝聚于小小一盏,只适合浅酌。
“酒杯在入夜前放入花中,最好是日出之前取出。香花的花苞都在那个时刻吐露精华。”苍海心说,但他眼见着雪信已经抿完了小金杯中的荷酒。
“鲜花窨酒,才三四个时辰,已经很不错了。”雪信点点头,“当真放到寅卯之间,就只能做晨间酒。可这吸香的酒胚又太烈了。”她又想了想,笑,“往荷心里塞小团茶倒也是可以的,但还是酒好。不管你想不想睡,不管你睡得着睡不着,一杯下去,就能睡了。”
她终于松开了扭结的身体,躺了下去。
苍海心扯过一条薄丝被给雪信盖上,从脚底心到肩膀,都覆盖了进去。
他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讨厌他,又把他接过来。你想见他,又转身就走。你是怨恨他,却又不让河东侯对他下手。”
“你也学奸滑了。明明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还能等到我把酒喝完、眼皮快支不起来的时候问。”雪信闭着眼睛开口道,她虽然也回了他两句,可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你出去吧。有花奴在外边守着就行了。今天折腾够了,怕是明天还会有折腾。都去歇了吧。”
“你一个人睡在那么大的屋子里,不孤单吗?”苍海心又说,“又放了那么多冰块在窗下,连呼一口气都是冷的。”
“是孤单啊,可我宁可孤单,孤单才是安全的。”雪信一指门口,“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也不知道是荷心酒酒力绵长,还是屋外一地鸡毛让人想想就疲倦,雪信这一觉睡得很深,醒来时也不记得做过什么梦了,等花奴来催她梳妆,日已过了午。
“越王二公子让我喊公主起床。”花奴怕惹着雪信的起床气,先把晦气栽别人头上,“不过二公子说是侯爷让他来喊的,还说侯爷是听玄河子说的。玄河子说,哪怕白日里没事,也该闻鸡而起,日落而息,宜于调养身体。这也是天人感应的道理,白日里睡多了,到夜里不好睡,日子过颠倒了,药可就白吃了。”
雪信听得脑袋都大了,几乎天天那么一大堆,这几个人轮换着跑来她跟前说。
“外头什么动静?”她扯开话头去。
花奴回答说是高承钧一早出城整顿他留在城外的队伍。据说他此次来安城谢恩,是带了礼物的,要献舞献兽以表赤忱。因着算是公事,河东侯也没好拦他。河东侯大清早就去找苍海心,大马金刀地坐在公主府的大灶间里,等着苍海心给他做的烂炖羊头出锅。
“居然没打起来?”雪信感叹了声,也不晓得是满意还是遗憾。
这时已是一天里最燠热的时候了。河东侯坐在凉棚之下,看他留在公主府的陌刀兵打马球。夏还没过半,连河东侯在内,场上场下人人都晒成了黑皮白牙。
在凉棚一段的大台子边,苍海心围着皮围兜,手持木棒砸冰,把大块泉冰砸成小块,再砸成碎冰渣,按住个甜瓜在案板上剖成两半,挖瓤去籽,瓜肉捣烂了拌上冰渣给河东侯这边一份份送过来。
河东侯端着刚擦亮的锡碗,吃了两口甜瓜冰沙,眼见一顶白纱飘飘的肩舆朝这里来了,忙丢下碗勺跑了过去:“现下太阳这么毒,怎么到马球场来了?来来来,这里来。”他把肩舆引到棚底下最阴凉的好位置,把手底下人都轰到远处做瓜冰的大台子边去,又亲自往肩舆跟前拎了两桶冰。
前一天夜里在西院前,天色太暗,火把光亮照不出几尺之外,生人都还没怎么看清,雪信就钻进肩舆走了。这会儿隔着纱帘遥遥望着,凉棚那一端的士兵都想一睹公主的风采,却都只看清舆内人穿着件说不上颜色的衣服,比揉碎的红牡丹深,比凝固的血液浅。罩在肩舆的白纱内,像捣烂樱桃做馅儿的蒸饺。
他们是河东侯的亲信,有被苍海心在龟兹城救援过的因而混熟了的,也有习得了河东侯的态度,从不把苍海心当个王孙贵胄,挺习惯公主府多个不要钱的厨子的现状。有人用胳膊肘捅捅苍海心:“你见过公主的真容没?好不好看?有多好看?有外头说的那么好看?”
苍海心的目光也长久地停留在河东侯父女这边,口中回答:“好看,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中的棒槌重重落下,细小冰渣扬起砸了那些小兵一脸。
“这里又是灰又是土,弄的东西不干净,就别在这里吃了。”河东侯看雪信坐在肩舆里的影子,也是扭头看向砸冰的方向,讪笑着。
看雪信不接话,还是望向那边,河东侯又说:“我用一用你府上的厨子,你不会小气吧?”
这回雪信回话了:“爹爹不能那么对他。”
河东侯也看了看苍海心:“我又没逼他,是他自己找上门来,还做得很开心。他这个样子,我也才放心。”
“公主府不是河东侯府。这是我家,爹爹你也别太不把自己当外人。”雪信给了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这一句大概戳了河东侯的心了,他“哈”了一声:“爹始终是爹,河东侯府就是公主府,公主府也是河东侯府,分不了家。你爹的苦心你晓不晓得?你爹的谋划你懂不懂得?”
“我明白爹爹的意思。”雪信说,“牙齿钝了爪子锈了的狼,才是安全的。”
“你懂就好。”河东侯欣慰地一拍肩舆的抬杆,“龟兹的事儿,他做得不赖。难得有我看得上、你也不讨厌的人,要是能让我更放心些就更好了。”
雪信的目光又流转到苍海心那里。
她说:“龟兹几乎是我的绝境,至今想起来我只感激三个人。第一个是爹爹你,不但没有走远,还留了兵给我;第二个是寄娘雪中送炭;第三个就是他,是他陪着我,我才能够撑下去没有逃走。所以爹爹你不能这么对他,你不能把狼变成狗。”
“闺女啊。你爹也有把年纪了,还是个时不时要出去打个仗的人,是不能照顾你一辈子的,所以得有个人接替着把你照顾下去。姓高的那小子也就是那么回事,早晚你们会散。”
雪信叹了声:“借了您老的光,我坐到公主的位置上,不事生产也能衣食无忧,吃到死也不会变的封邑田租。头不用自己梳,衣不用自己穿,饭来张口,脚不沾尘,您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当然不放心,想想当初,那狗小子躲在西域,报了个走失的消息回来,他家里树倒猢狲散,乱成啥样了?一群吃闲饭对付事的人,有哪个真心能与你共进退?你在富贵荣华时他们簇拥着你,稍微有个颠一颠碰一碰,他们立刻转去别处。只有这个小子,我看着还行。那也只有彻底断了他别的想头,才好放心啊。”
“爹爹也怕太平不长久吧?外头若不太平,公主府也不是避世桃源。你怕有个颠一颠碰一碰的时候,可爹爹你想过没有,那个时候真来了,谁更能照顾我些?一个厨子,还是一个将军?真有什么人欺负我,你是希望一方独大,还是二虎相争两败俱伤?”
河东侯把脑袋颠来倒去晃了几下,艰难地承认:“你讲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总希望在我手里为你铺垫妥当,你今后好不用烦心。”他抄起身边马球杆朝苍海心投去,对苍海心喊,“你这狗小子,也下场打一局去吧。”
“你们照顾我照顾得太周到了,尤其是你,爹爹。你是在告诉我,我是个废物,我离开你们的照顾一定活得不好。”
“不是你爹我说什么,从前年你爹我从高句丽回来和你相认,你就没做过让人放心的事。”河东侯讲起来也来气。他这个闺女是为了眼前的目的,做起事来不顾后果的,不惜把自己拧歪了也要冲着想要的方向去,不看紧了不知又做出什么作死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