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心字崎岖渐成灰
第十八章
心字崎岖渐成灰
夜里,雪信睡不着了。她经常睡不好的,心里转了事情,能闭着眼睛盘算到天亮,一般安神的香料早已无效。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手放在枕头上,高承钧趴在她的枕边,握着那只手,不知已睡着了还是装着睡着了。两个人的手握着一起,谁不小心动一下都会惊动另一个人,这几天他们都习惯在睡梦里保持一动不动,可久了也会累啊。
雪信看着枕上的那只腕子,横在她和高承钧之间,一条隔了香珠与玉珠的手串,一只镶金嵌宝的玉镯,把自幼时起就戴着的一只细金丝镯挤到一边去了。她把自己的手从高承钧的手中抽出来,摸了摸他的脸,高承钧立刻睁开眼,望着她,也用手碰了碰她的脸。
雪信抱住他的脑袋,凑过去亲他的脸,高承钧虽然疑惑、受宠若惊,还是坐到了她的榻边,抱住她,两人用嘴唇碾着对方的嘴唇,仿佛是不解恨。雪信进宫以来,一门心思寻找自己要的线索,指挥高承钧做这个做那个,觉得全是应该的,等原本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快留不住的时候,才慌乱地抓紧。
吻着吻着,高承钧感到自己脸上一片凉,他用手指触碰雪信的眼睛,发现她在哭,慌忙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小声问:“怎么了?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哪里是皇上一个人说了几句话的事情。沈先生的图谋,皇上的倾向,她对身世的忧虑,还有一顿险些要了她命的杖刑,压在她肩上,她快承受不住了。也许这会儿能安抚她的,莫过于开口让高承钧给一个不离不弃的承诺,可是他们早就交换过承诺的,如果上一个承诺不能让她安心,那么再立一个承诺也未必有用。况且她这样哭哭啼啼逼着他答应非她不娶,也太堕面子了。
雪信只有缄口不言,哽咽抽泣。高承钧也只好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不得要领地说些宽慰的话,雪信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咬着他的嘴唇。
忽然间,她闻见了药香,与她手腕上的香珠一样气味,却更浓郁,一缕缕飘来,围着她打转。雪信回头,就着月光,看见窗框的裂隙里插着一支点燃的灯草,一头点着了,被微风吹得红亮,她扶着床窗框仔细看了看,又确定不是灯草,是制作香珠剩余的香泥搓成了灯草粗细、手指长短的模样,一点即燃,省去了熏焚或打篆的麻烦。
她又不屑地哼了一声,如今连正经的迷香也很难放倒她了,一些常见的香料加上普通的药材,管什么用?想让她平静下来,那破道士也想来驯服她的灵魂吗?
雪信这股气提上来,悲伤委屈顿时减少了许多,她把眼泪擦干了,躺下来,对高承钧说:“我没大碍了,不想住长南观了。我要搬回掖庭去住。”
“明天就搬。”高承钧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有答应她所有要求。
“你不能随意出入掖庭的。”雪信提醒他。
“我会夜里偷偷翻窗户。”高承钧想逗她笑。
大概是哭泣耗费了体力,也可能是心头的重压得到释放,她累了。夜风把灯草香的香气拂到雪信脸上,她懒得用扇子赶开,因为在她眼中这香气比蚊子还不如,不会叮你一口,也不会让人觉得烦,却也不值得人喜欢,它似乎无足轻重,在与不在两可。她闭着眼睛睡过去了,不算酗酒的几次,她是第一回睡得那么深沉。
第二天清晨,雪信在薄薄的日观里醒过来,她趴在窗框上看,曼陀罗花正在收起花瓣,高承钧在窗外练功,只有拳脚挂风的声音,没有打扰到她的好睡,她是自然醒的。
雪信检查落在窗框上的香灰,以手指头沾了送到鼻下嗅了嗅,重新确定了没有迷香的成分。中了迷香后醒来与醉酒后的第二天的状态差不多,不是头晕就是头痛,要么口渴,这样那样的不舒服。可是她现在神清气爽,连气息也匀畅了许多。
走到观外,雪信看到玄河正在用竹筒收集花瓣上的露水,一朵半闭的花是一只玉盅,轻轻一斜它,花心里的露珠顺从地滚进竹筒里。
“曼陀罗是毒药,你收集露水,打算害谁呢?”雪信想问他,得先找个由头开头,张口出来的话,又是争辩的气势。
“毒药用得好也可以治病救人。花露药性温和,不是毒药,是一味情药。”玄河回答。
她很惊讶这种事情,他也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还是那种背《道德经》的神色,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是情药,还是助情药?我没见过什么真正的情药,都是用药物麻痹了神智,驱动身体,不管药还是香,都不会把无情变成有情。灵魂的底限就在此了,它可以被蒙蔽,但不会被征服。屈服的是身体。”雪信也苦恼,自己总忍不住要挑战他,虽然前一天还吃了瘪。
玄河看了她一眼,避开锋芒,不痛不痒地问:“睡得还好?”
“睡得连梦都没做。”她没好气道,“我要搬去掖庭住。”
“也好,皇上也有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让你名正言顺地留在宫中。你得参加下下个月的宫娥入册考试,给你选了个清静的院落,让你温书。以你的聪慧,不会考不上的。”
“我不想考试,我也不想留在宫里。”
“你不是怕考试吧?”
“你别用激将法,我就是不想留在宫里。”
“那也没办法,皇上让我看着你,你若找法子混出宫去,我会把你拎回来。”玄河说。他手中的竹筒这时还不满三分,但其实他从日出前便开始收集了。
雪信还以为她是和皇上的意思反着来的,可是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其实不管作什么决定,都会迎合一部分人的期望,又会让另一些人不开心吧。
晴岚院里住的大多是充没入掖庭的犯官妻女,负责掖庭中的杂役,平日里夹起尾巴做人,连说话都比良家出身选入宫中的宫娥们低三分。雪信住到晴岚院,把门一关,这个院里掌事的大宫女也不好来打扰,只有派人给她送饭时跟来瞥一眼。
玄河仗着他代天子出家的身份,在宫里爱上哪儿上哪儿,他依旧会每日来替雪信诊脉,还奉了皇上的意思搬来了备考用的书。太子还是个小孩子,也不受拘束,想串门就来串门。唯有高承钧不方便光明正大地踏入掖庭,只可趁夜潜进来看她。雪信让他看一会儿就会赶他走,要是现在看够了,以后厌烦了怎么办?
搬入晴岚院的第四日,掌院姑姑带着一个宫娥敲雪信的房门。她认得这个姑娘,是承恩殿的玉露,但还得装着不认识,让掌院姑姑替她们相互引见。
“崔贵人让我来找你,有事情要问问你。”玉露的口气还算客气,不像张皇后身边的彩芝一上来便飞扬跋扈。
皇后正一品,昭仪正二品,婕妤正三品。崔婕妤的敌人身份地位都比她高,她的身边人在宫中行走,时刻准备着向对面走过来的人屈身行礼,脸皮下面准备好了笑容,随时可以端上桌。
怕雪信不去,玉露又特意加了一句:“不用害怕,贵人不会为难你。”
半个月前,张皇后打了这个被人偷偷摸摸塞进来的宫女,皇上沉着脸斥责了张皇后,还用自己的车驾送这个宫女去就医。宫中其他人除了捏着鼻子看张皇后的笑话外,也不敢小觑这个来路不正的小宫女了。崔婕妤把她叫去,除了满足好奇,恐怕还有拉拢结交的意思,敌人的敌人便是战友。所以雪信跟着玉露去了。
承恩殿里,娇小玲珑的崔婕妤让雪信抬起头,端详了她好久,似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缺憾来,如果有,那就是她一身没有品级的宫装,拉低了她的身价。
崔婕妤摇摇头,亲手把雪信扶起来:“你挨打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宫里以前也听说有动私刑的,都是使阴招,大太阳底下让你去花圃里找一根绣花针,把人晒昏,是顶狠毒的了,可没见过敲锣打鼓把人往死里打的。你我年纪差不多,我叫你一声妹妹,你不嫌我托大吧?”
“奴婢不敢与贵人论姐妹。”雪信吃一个亏长一个乖,况且崔婕妤客气,她更得恭谨,作势又要下拜。
“就算现在不论,过几天自然也成姐妹了。”崔婕妤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
崔婕妤的想法,大概可以代表宫中大部分人的猜想,是该辟谣了,起码得用另一种谣言取代这种她不喜欢的谣言。
雪信拜倒说:“贵人误会了。我是飞骑队的高队长推荐进来的,皇上肯搭救我,也是看在高队长的面子上。”
“高队长?不过是一个亲卫,推荐个人进来,我是信的。可是面子大到让皇上冲到立政殿去救人,还把自己的车驾给你用,就不好解释了。”崔婕妤看着雪信,不来扶她了。
雪信低下头说:“高队长不是寻常的亲卫,他是安西四镇节度使高献之的嫡长子。”虽然他父亲不待见他,可是他的身份亮出来,还是可以吓唬吓唬不知内情的人的。
崔婕妤在殿内走了几步,自言自语:“听说高献之在西域就差自立为王了,皇上买他的面子,倒是说得过去。”如此,她放心了,走回来,又把雪信扶起来问,“你住在晴岚院,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她忽然闻见雪信身上传来一股沁人的香气,是花香混合药香,让人说不出的舒服,“你身上的是什么香?”
雪信把手串褪下来给崔婕妤看:“奴婢自小调弄香料,胡乱做的东西。”她不能承认这是玄河给她的。皇上曾说过,宫中嫔妃宫女向玄河讨要香料,玄河从未给过,让人得知她受了特惠,又要招恨。
崔婕妤闻了闻那手串说:“不光是这串珠子,你身上还有别的香气。”
“也许是衣服上熏的香吧。”雪信撒谎搪塞道。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动人心魄是最蠢的了,尤其对方还是个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女人。
“你很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