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胭脂落臂不知痛
第四章
胭脂落臂不知痛
阿狗走到一边去,坐在田垄上拨动香草叶子。也不是有意要听的,可风就是把她们的话送到他耳朵里了,他动动耳朵,收进去,一字不落。
师娘问雪信:“阿狗的事,你算是办完了吗?”
雪信回答:“还剩下最后一点,快了。”
“承钧要回来了。”师娘没头没脑地说了个名字,就走了。墨蓝色的裙子走到暗处与黑色融为一体,她的身影在梅林后转了几转,不见了。
雪信怔怔立了许久,转而看向阿狗。
阿狗跑过来问:“你师娘真的是我姨母?我母亲真的死了?那我父亲呢?”一连串的问题从他嘴巴里蹦出来,他不大相信一个看起来还没他年长的陌生少女说的话,他宁可从雪信口中打听。
“过几天,你就能看见了。”雪信说着,走向小楼。
“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把我丢了?把我丢了也挺好,为什么又要把我接回来了?”阿狗追着她,连珠发问,只顾问,却不给她回答的间隙。
“我不知道。”雪信打断他,“折腾了一个半月,你不累吗?我可累了,好不容易到了家,我要好好歇歇了。你跑来做什么,这是我家,我家是不让外人进的。”她果然是累了,举止慵懒,步子拖沓,倦容掩饰不住,也许是到了家里,不用再掩饰了。
阿狗吸吸鼻子,委屈道:“那你也不该把我丢给那女人。”
“不是丢,是把你转交给她了。你得忘记你是个辽州来的土包子猎户,要学着做另一个人,以为自己出身高贵,要会喝酒、会花钱、会应付女人,你还要学一口越州口音的南方官话,所以你要跟二公子,跟沈越青,跟李双双学。”雪信戳着他的胸口说,“听见师娘说的没有,离我远一些。我对你的责任马上要完了,接下来你就不归我管了。”
阿狗一把揽住雪信,抱在怀里:“那是你的师娘,不是我的师娘。我在山里待得好好的,是你要把我带出来,我以为你会一直陪着我我才会出来。只要你陪着我,你要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
他身上本来就有股子狼味,加上酒气,熏得雪信几乎骂出来,用力推他。阿狗却把手臂越收越紧,箍得她喘不上气来了。雪信就知道这是自作孽了,早就明白他是喜欢自己的,自己就利用他的喜欢,撩拨他,引诱他,让他听自己的话,乖乖跟她来华城。像是在灰堆里发现一颗火星,就用枝条去拨弄,不断添进新的柴草,把死灰生成了活火,熊熊燃烧起来,到最后烧着了自己的手。火是不好控制的,可她就是个玩火的,她学的就是让火在她的掌握下精密地燃烧,恰到好处地燃烧,让香料发出令人愉悦的香气,而不是焦糊味。
雪信拉开阿狗的衣领,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下。
这是李双双教给她的,她那行的姑娘,遇到喜欢的客人,就在人家的手臂上咬个牙痕,客人也以得到噬臂之痕为荣,常常写诗炫耀。那些姑娘咬人也是要练的,拿自己的手臂练习,讲究不轻不重,留下两排小小的整齐的牙印,沾着两瓣万金红或者嫩吴香的胭脂,画儿一般的。
可是既然此刻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下牙也似搏命了,不顾权衡轻重大小,一口就咬到了血腥味。
阿狗把手臂松了松,雪信趁机挣脱出来,指着他的手臂说:“你找别的姑娘,在手臂上攒十个这样的牙印来,我再同你说话。”哼,就他现在的生瓜样儿,姑娘会理他才怪,她落得清闲清闲,等他学出了样子,攒得到十个牙印子,说不定就把她忘了。
雪信把阿狗撇在门外,上楼去了。
阿狗回过神来,飞跑回醉桃源,闯进李双双房里,把已经安寝的李双双摇起来。
“郎君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还是回心转意了?”李双双时时刻刻能让自己进入服侍客人的状态,哪怕睡觉脸上也是有妆的。
“你给我咬个牙印。像这样的。”阿狗拉开领子给她看了示范,就卷起袖子,把臂膀凑过去。
“哗,这个牙印是谁咬的,太不合规矩了,都快把郎君的肩膀咬烂了,咬出了血,还咬歪了。”李双双严肃地批评着,“告诉我是谁咬的,我训她去。我可是醉桃源里的都知娘子,她们都对我服服帖帖的。”
“我只要凑十个牙印子,回头再告诉你。”阿狗着急地说。
“牙印子可不是随便给的,郎君这副猴急模样,恐怕一个也讨不到呢。”李双双笑起来,“不如让双双教你。”
“你说,怎么才能讨来。”
李双双说:“寻常的法子呢,是你要讨姑娘们的欢心,夸奖她们,作诗赞美她们,在她们身上使钱,她们就对你恋恋不舍,就在你臂膀上咬一下,让你忘不了她。”
“有没有快一些的法子?”阿狗恨不得天亮前就把雪信交代的任务完成了。
“快一点的法子呢,就是你给她们钱,请她们在手臂上咬一下,不过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愿意你这么潦草地对她们。雪娘子知道了,也会说你作弊。”李双双一猜就知道是雪信故意给阿狗使得坏招。
“你不告诉她就是了。她也没规定我必须怎么攒。”阿狗摸着怀里的钱袋,丢给李双双,“这些钱够几个牙印子?”
李双双提起瘪瘪的钱袋掂了掂,险些笑死过去:“你还是先赊着,让沈郎君来替你付账吧。”她说的是沈越青。
翌日清晨,醉桃源笙歌歇罢,大伙儿睡下才刚不久,就依次被吵起来。
有个狂徒沿着小路一个一个院子拍门,不给开门就跳墙进去,闯到姑娘的窗前,递上一张字条,说:“求姐姐给我咬个牙印。”那字条上写着,沈越青欠某某十两纹银,这个某某不是姑娘的名字,是空着的,让姑娘自己填。
那狂徒可不管姑娘身边有没有另外的客人躺着。
有的姑娘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撕了字条,抄起夜壶砸过去,那狂徒身手敏捷地避开,逃走了。还有的姑娘觉得有趣,不仅愿意给他盖个牙戳,还问他名字,劝他说十两银子买个牙印太贵了,不如姐姐搭点别的给你?他又吓跑了。
还没被打扰到的听说了他的恶名,在院门上摆了一桶脏水等着,还有已经被骚扰的,欣赏他的憨劲,吹着口哨跟在他后面看他碰钉子。
忙活到中午,整个醉桃源都被那狂徒闹得鸡犬不宁,人人眼下一圈浓重的黑影子。
日暮,二公子与沈越青来了,一进门就听说了笑话,更有人真的拿着字条来找沈越青要钱。沈越青说:“他倒拿我的钱来大方。”二公子接过字条,看也不看,让人把钱给了那几个姑娘。
雪信在他们之前就来了,搬了把月牙凳坐在李双双屋檐底下,沉着脸,用鞋尖碾蚂蚁。二公子颇有意味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抬起脸来,又把脸别开。
两个男人走进屋里,阿狗正在李双双的席子上呼呼大睡,沈越青拍着手大笑,用鞋尖把他踢起来,问:“人人都说你是蝗虫,你把每家每户都扰遍了,攒了几个牙印?”
阿狗迷迷瞪瞪地撩起袖子,香盈满袖,却没有一个牙印。他们把他整只袖子扒下来,看见了肩膀上那一个新结痂又咬歪了的牙痕,浅浅地沾了两瓣不完整的胭脂,正是那两瓣胭脂染香了他整只衣袖。
沈越青说:“居然还有一个,这姑娘得有多恨你,都咬出血来了。”说着就向门外看去。雪信作出一张板正的脸,腰杆直了直,像是某种不耐烦的自夸。
他们又摆上酒宴,这一天在席旁设了一只铜壶,以投壶输赢决定谁罚谁的酒。李双双在一旁用豆子替他们计着分数。木箭直入壶中算十分,直入壶耳算二十分,斜入壶中算五十分,斜入壶耳算十一分,平平落在壶口和壶耳上算五十分。
阿狗从没玩过投壶,不过他射过箭,也用石头打过猎物,弄明白计分规则后,他试投了几把,便开始随心随欲地控制分数了。
他说接下来我要投个十分,就抓起一支箭直投入壶中,他说我要投个十五分,就把两支箭并在一起,直投入壶中,但听得壶中的红小豆被一拨又一拨涌进来的箭戳得稀哗稀哗。
沈越青还能与阿狗相抗,二公子的投壶手艺就稀松平常了,三轮下来,被罚了不少酒,坐也坐不直了,他就说:“投壶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阿狗也说,说完背对着铜壶,把一支箭扔进了壶耳。他的分数遥遥领先,已不用担心输赢,只好自己给自己加大难度,以炫耀技艺了。
沈越青抓起李双双盘子里的豆子,用拇指弹出去,击落了一只苍蝇问:“这能算分吗?算几分?”
阿狗一看还能这么玩,顿时撒起野来,拔下一个姑娘的步摇,当做剑使,满屋子追着苍蝇跑,在踏得别人人仰马翻后,还真被他扎下了一只。